这个距离下,“人形仙丹”已经算入了套。 酆业手掌下,此刻就虚扣着他专为她准备了几日的术法——确保这颗万年难见的仙丹即便从壳子里取出,也不会有气息外逸,生出异象而招致觊觎。 这个术法是酆业早年自创,名一叶界,未施放时是一片小叶子虚影。这【一叶界】看着简单,禁绝的却是天地造化——穷尽三界上数五帝也未必有人能像他这样轻易拈来。 可惜要近身施为,以他刚苏醒就重伤后的实力,准备起来还是要费些工夫。 能换回一颗完整的九窍琉璃心,怎么也不亏了。 只消一弹指,这一叶界就能强行将时琉拉入其中,到那时候,三界仅此一颗的无上仙丹,就可以由他独自一人尽情享用了。 酆业却未动。 虚握的玉白指骨懒懒蜷着,搭在血染的白衣上,少年人就靠在墙角,眸如沉渊,漠然又奇异地仰头望着身前女孩单薄背影。 他实在好奇,这只最弱小的蝼蚁是要做什么。 ……怎么做。 时琉自己也不知道。 不必仰头对视她也能感觉得到,符元此刻望她的目光凶恶得已经快实质化了。 时琉很怵符元。 地牢里没几个人不怕他,从符元进来,重伤废在他手里的不计其数。 那些惨相历历在目,她自然怕,怕得指尖都颤。但还是摸索着,手指搭上挂在身侧的药草箱子。少女低着兜帽,从里面翻找。 符元见她反应,狞恶发笑:“丑八怪,你没见着老子还没收拾完他?等他待会快死了你再来治!” “……” 囚犯们跟声笑骂,时琉却没答。 符元骤然消了笑,他虎掌一探,恶狠狠揪住少女的衣襟,几乎要将她整个提起来—— “爷爷我在跟你说话,你聋了吗!” 兜帽跌下,露出少女细弱的颈和面。那道长疤入眼,如白壁生暇,天工一刀妍丽尽绝。 符元愣了下,狞笑:“是不是想爷爷给你在右边再添一道!” 少女的手终于从药草箱子旁垂下。 一只玉瓶被她拎在手里,瓶子有些大,瓶身滚圆漆黑,与其说是药瓶,不如说更像只酒壶。 里面似乎装了不少液体,沉得女孩手都用力得生白。 “这个是我自己调的。” 少女的轻声落在牢狱里,像稀薄的光淌过阴暗的牢窗缝隙,“它叫…化骨。” “——” 笑声骤止。 围观的囚犯们像被掐了脖子的野鸡,停得急的,都带出来了古怪的嘶声。 但此时没人顾得上。 离着最近的这圈囚犯紧盯着女孩手里的瓶子,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 墙根前,空地登时扩大了一圈。 符元神情也是一僵。 时琉在鬼狱里身份特殊,她几乎是这些还活着的囚犯们中最早来的一个。 除了年龄不符丰州州主秘法祭炼要求外,更是因为她小小年纪,却习得一手极好的医术——诊治疗伤不提,各种稀奇古怪的草木植物她都能如数家珍。 老狱卒曾经酒醉问起,她也只是低着兜帽搬着势头,半晌才说了句“书里看的”——时琉没说假话,时家藏书无数,后山隐林小院里她关了整整十年,从识字开始,看的就是药书。 而囚犯们最深知时琉的医术。 听女孩唇瓣轻碰出轻飘飘的两字“化骨”,当下,所有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符元同样变了脸色。但他心性凶悍远胜他人,手刚松了松,又捏回去—— “少诓老子!话本看多了是不是,当老子吓大的?!” “……” 地牢死寂。 符元是这个牢房里最凶狠的,说话囚犯们也信,于是扩大的包围圈止住了,虽然还没有重新收拢,但囚犯们神色变换,都在怀疑。 他们盯着那个落了兜帽的少女,她就低低垂着睫,轻抿着唇没有言语。 怀疑在沉默里滋长。 然后囚犯们互相看看,开始试探,叫嚣。 “应该是,假的吧?” “肯定骗人的,之前怎么没见她提过。” “随便拿个瓶瓶罐罐就想吓退我们,老大说的对,真当我们被吓大的是不!” “……” 叫嚣声逐渐走高。 在有人踏回第一步前,时琉终于撩起轻颤的睫。 她脸色好像更白了。 但依然安静。像数九寒冬里落了一场要压跨山湖的暴雪,天地将倾,而亭外角落那支小小的白梅立于寒凛风雪,孤独又寂静地开着,兴许一眨眼就会被埋入风雪。 可就算没进去了,白梅也无声。 时琉默然着,拿掉瓶塞,单手握住瓶颈,另只苍白细弱的手伸到瓶口。 瓶身慢慢向她掌心倾倒—— 压垮了那些叫嚣。 囚犯们几乎屏息,双目死死盯着瓶口,离得最近的符元不自觉松开了手,身体微微后倾。 青筋绽起在他额头,他表情狞恶得抽搐。 如果倒出来的真是能化骨的毒物,他就以后找个机会废了这个小丫头。 如果不是,他等下就—— “啪。” 瓶口忽地停下。 一只冷白清瘦的手,从旁扶抵住了漆黑的瓶身。 众人愣住。 时琉是最惊怔的那个,她往侧转头—— 白衣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身,此刻就从后倾俯下来。他高她许多,被修长臂骨撑着,染血的袍袖几乎满盖过她半边薄肩,像一席落了红梅的雪。 白得晃目,红得刺眼。 “你这只手,就不要了?” 耳边是少年低低似叹的声线,轻哑而好听,只是嘲弄不加掩饰,像薄厉的冰片冻住了她故作的镇静。 一众牢犯们也回过神。 符元脸蓦涨得通红,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他阴狠咬牙:“行啊,一个两个把老子当猴耍?小白脸,你今天死定了——老子要把你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捏碎!” 符元耍狠上前,攥着沙包拳头就要砸下来。 时琉身后就是白衣少年的胸膛,她退无可退,吓得脸色一白。 那只冷白修长的手就在此时松了黑瓶,像随便一拨—— “咔咔——” “……嗷!!” 符元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迟了半拍,他瘫软倒地,抱着臂膀嚎叫着蜷起来。 没人能看到酆业是怎么做的,除了时琉。 在那只清瘦手掌托住符元沙包拳头时,一点淡金色曳着光尾,像蛇缠上符元整条右臂。 然后他的胳膊就被拧成了麻花。 时琉觉得至少断了五六节。 数息过去,符元的惨叫声里,所有囚犯反应过来,一个个面色铁青或者刷白,僵硬杂乱地往后退躲,整个牢房瞬间就空出大片。 只剩中央倒地哀嚎的符元,以及角落里贴墙瑟瑟不敢与少年对视的囚犯们。 而酆业压根没看他们。 符元嚎得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他好像没听见,从头到尾就那副懒散又走神似的模样,直等到身前女孩脸色苍白地回眸,拿格外黑而幽怜的瞳孔仰觑着他。 “你……” 酆业淡淡回神,“他们说,你是单独住一间的?” 时琉咬唇,截住要出口的问,最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酆业满意了些:“走吧。” 说完他也没等,径直往牢门外走去。 时琉一怔,下意识扭头看地上嚎得渐渐没声儿了的符元。 应该是疼晕过去了。 时琉迟疑跟上去:“不管他吗?” 酆业一停,回身,眼神带着厌倦懒散:“杀了?” “——” 时琉一吓,仰脸看他。 然而白衣少年真如声音一般,冷淡漠然不似玩笑,连那双黢黑眸子都是玄冰似的寂冷。 好像说的不是一条人命,只是随手可断的一根细草。 时琉僵摇了摇头。 然后她看到一点淡淡嘲弄擦过少年眼眸,他转身离开:“蠢。” “……” 时琉憋了憋气,她一肚子问题和不解和随之而生的恼火,但这时候只能跟上去。 两人在死寂里离开牢房。 时琉把本不该开的牢门锁回去,这才转头跟上。 时琉自己住的那间小牢房在整个地牢的另一头,牢廊最深最远的地方。里面只有一张石床,床头对着的墙角摆满了瓶瓶罐罐和晒好的药草。 白衣少年进来后一点也没客气,直接就坐到了石榻上,对他来说有些窄了,向后一靠就能倚上石壁。 酆业阖眼调息,虚握的左手搭在单屈起的左膝上。 时琉站在门旁,迟疑望他:“你的伤,好了?” “没有。” 酆业抬眸,若有深意地盯着她:“不过兴许快了。” 时琉莫名叫他眼神觑得脊背发凉,蹙着眉躲开他目光:“那符元欺负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酆业淡哂。 “为了吃颗仙丹。” “?” 时琉更加莫名,扭头:“仙丹?”她思索了下,恍然,“你是在我进去后,找机会吃了仙丹,然后才恢复的?” 酆业没说话。 时琉只当他是默认,眉心也松开去:“我知道你和我们不同,但符元是个疯子,也是鬼狱里最可怕的人,你回去以后还是当心些。” “疯子?” 少年薄唇一牵,轻勾起个很淡的嘲弄:“一个闻见点血腥味儿,就兴奋得像只发情公狗的区区蝼蚁,哪里疯,又哪里可怕?” 时琉被少年简单粗暴的用词弄得一愣,等回过神,白皙的面颊顿时羞粉。 “你,你别胡说。他那样还不够吓人吗?” 酆业倦了神色,靠回去,懒洋洋睨着自己松展开的修长指节,“只有最低等的野兽,没见过什么世道,才会把逞凶斗狠当做吓人的资本。血腥和残杀值得炫耀吗?杀太多了,只会觉得肮脏和厌烦罢了。” “……” 时琉哑然失语。 她隐约觉得白衣少年说的是对的,另一面又觉得不可思议—— 杀多少算作太多?尸山血海,浮殍盈野?那又得是怎样罪恶滔天三界难容的魔头祸首,才能做出这样让生者为之颤栗的恶事? 应当只是玩笑话吧,面前少年望着,也不比她大几岁的模样。 时琉正自我安慰着,忽听见石榻最里面,少年声懒意洋洋:“为什么进去救我。” 时琉醒回神,抬眸望去。 白衣少年这话问得松散随意,像随口一句,话间他也并未抬头,依然是翻覆着左手。 牢房里光线昏暗,只尽头一扇碗口小窗。 漏下来的光像银色水华披在少年人的肩上。 时琉看见他懒撑着的指间,一片翠绿的,几乎透明的小尖叶子,像通了灵的活物,在他修长五指间快活地来来回回地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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