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 小二征询地望向文是非。 “让她记。”对面应了声。 “哎!” 文是非拈着茶杯,似笑非笑地拿在手里把玩,但眼神邪性又冷冽得很,好像下一刻就能给这茶杯捏个粉碎。 他又以同样的眼神,撩起来望着对面的小道士:“不过,记我的账,你不怕要用命还吗?” “相逢即是有缘,公子那么见外干什么?”小道士慢慢吞吞往时琉那边挪了点,“更何况,我也是来斩妖除魔,志同道合嘛。” “哎哟,这位客官,您这可就开大玩笑了,”还没走的小二收拾着邻桌的桌面,“谁不知道咱们华天府是天衍宗的地界,绮云镇又是华天府下的要枢——两大仙门威震三界,哪有什么妖魔鬼怪敢来这里作祟呐?” “……” 一桌子妖魔鬼怪,阖目,喝茶,吃菜,低调安静得很。 倒是妖皇感了兴趣似的,随手将杯子往桌上一掷,砸出啪的一声轻响,而他撑着额支了眼皮:“哦?那若是在绮云镇出了妖魔行径,杀了些人,那天衍宗会如何自处啊?” “这,死一两个人的话,只要不是死法太诡异,那天衍宗倒不会管……” 跑堂小二答得认真,浑然不觉,身下的黑影里仿佛有什么不可见的东西涌动起来,带着诡谲而令人胆寒的波纹,慢慢扩大,爬向他脚踝。 “哎呀你这跑堂,话怎么如此多!” 小道士忽地把俏脸一拉,声音也故意压得粗粝,“让你上茶,你还不去后厨传,在这里磨叽什么!” 跑堂小二一愣,回过神来,他下意识看向问自己话的那红袍公子。对上对方似笑似煞的眼神神色,小二没来由地背后窜起一阵凉气。 他咽了口唾沫:“好,好,这就来。麻烦几位客官稍等。”话声未落,人已经拎着抹布一溜烟儿往后厨跑了。 “……” 妖皇不紧不慢地勾回血眸,落向对面。 小道士正转回脸,仰着白生生的俏丽脸蛋,朝他捧起个无害的笑脸:“我替你骂他了。” 妖皇嗜血一笑:“多管闲事,死得早。” “我们算命的,不信这个,信天道。”雪晚呲牙,“我下山…嗯,下来前算过了,我今日会遇上个心地特别善良的小仙子,没有什么血光之灾。” 说着,雪晚又往时琉那边蹭了蹭,“是吧,小仙子?” 妖皇捏杯,不待发作。 “茶来了。” 酆业嗓音淡淡响起。 堂中无缘起了一阵清朗的微风,风里夹着一丝凉冰冰的雪后松木似的香。 时琉对这气息熟知,有些疑惑地望向身旁。 从踏进凡界后,似乎就一直有些困懒的酆业睁开了眼。 时琉说不清楚。 只是明显觉着,他这会儿和刚刚都不太一样了。或者说,只有之前的他才不像是平常的他。 不等酆业说什么,时琉身旁,小道士趴过来,悄声:“这叫离魂仙术。” “?” 她声音没藏,一桌都望过来了。 除了时琉是真心好奇,狡彘是真心噎了一口如临大敌,其余两人眼神里多少都沾点霜冷。 小道士像没瞧见:“离魂仙术是以前仙界大士俯察两界的手段。你看着他刚刚在你身边,和你说话动作没什么太大异样,但这会工夫,其实都够他顺着整个天衍宗的地盘转一圈的了。” 时琉惊得眼角微拎。 雪晚挠了挠额角:“小仙子,你这样看我干嘛。” 时琉有些纠结地微蹙眉心,似乎不知道要不要开口。 她身后就有个懒洋洋的魔替她说了:“她想说,这是第一次见到比她自己还不要命的。” 雪晚将信将疑:“真的吗?” “我也奇怪。” 酆业这样说着,侧过神容。 只是魔低俯下来的,那双如从九霄之上漠然临睨人间一般的瞳眸里,见不着半点近人性的情绪。 他像看个死物一般望着小道士。 “即便她不要命,我也不会让她死——但你又是凭仗什么,认为我不会叫你死在这里。” 雪晚挠着额角的手,下意识往道士帽帽檐下挪。 魔垂眸冷哂:“那朵小莲花确有点意思,可惜它还护不住你的命。” “……” 雪晚一顿:“我能教小仙子修炼!” “?” 魔懒散嘲弄地睨她。 “就你也配”的意思基本是溢于言表了。 雪晚于是自觉补充:“虽然小仙子已入地境,但看得出是机缘提升,根本没正式迈进修炼道门。且她体质特殊,不加以引导实在浪费——而我,能教她‘人’的修炼法门。” “人”字咬得极重。 在座三“人”多少有点被暗示了的意思。 酆业难能也沉默了。 —— 他本体确实非人,生而赋位,也从未经历过地境天境化境再飞升仙界的苦修。 另外两只大妖就更不必说了。 大堂里仿佛无声也无形掀起的风雪气忽地散了。 “死劫”消了。 雪晚松了口气。 偏有个还不肯放过她的妖皇在对面,冷戾带笑:“那你今日出现在这里,难不成就只为了教她修炼、行善积德?” “自然是为了行善。”雪晚把胸脯一挺,十分骄傲,“顺便再等个人,也是行善。” “等谁?” 雪晚立刻趴回来,神色神秘兮兮,刚要说什么。 她忽地回头:“哎呀,来了。” “?” 话声未落。 一行四人,统一着黑色剑袍,腰间佩剑,头顶束冠,神情凛然自傲地踏入大堂中。 正碰上跑堂小二拎着茶壶从后厨出来。 见了这一行四人腰上的佩剑,小二一愣,慌忙哈着腰迎上去:“几位仙师,因何大驾光临?” “有空桌……吗?” 站在为首那弟子身后,开口的人说到一半,有些疑惑地扫过这整个大堂内只剩一桌的神奇境况。 小二没察觉,陪着笑脸:“刚收拾出来一桌,几位仙师这边请。” 小二快步带着,往时琉他们对面那桌过去。 确实是他刚擦出来的。 那四人迟疑地停在店门。 最先开口那个向着为首的人传音:“有些古怪。按惯例,他不该是寻个人多之处遮蔽些吗?这店里也太空荡了。” “静观其变。晾他也不敢生什么心思。” “是,师兄。” 佩剑的四人中,修为最高的已臻天境巅峰,又都是自视甚高的仙门弟子,这会神识传音,没一个忧心被旁人听见的。 于是桌旁,唯一境界低些的时琉都被酆业点握着手腕,将传音听了个清清楚楚,更别说其他人了。 “天衍宗,剑峰弟子。”雪晚传音。 妖皇笑得邪气且不屑,“这就是你要等的人?” “别急,还有呢。” “?” 小二安置好了邻桌新客人,拎着茶壶转身: “几位贵客,你们点的新茶来了。” 随着他话声,越过小二肩后—— 客栈二楼楼梯,走下来一位粗布麻衣的普通男子。 不是旁人。 正是让文是非追来此地的、在水幕中显影的那贼人男子。 一两息后。 文是非低下眼帘,血眸里杀意翻涌,人却笑了。 “好。好大一条鱼啊。” “啊?”小二懵然,看了看桌上那盘鱼,“额,是挺大的。” 文是非声音愉悦又狞然:“你说,若是将它宰尽了,能把凡界多少条河染成血红的呢?” 小二:“?” 狡彘咬着肉插话:“不是跟你说,倒茶。” “哎。”小二讪讪应了。 紫砂壶高高抬举起,细长清透的水流倾泻而下—— —— 轰隆隆的山涧瀑布,如白练长垂,从玄门密林漫布的后山间,接天而下。 飞流直下三千尺。 而在那片瀑布削出来的山壁间,水帘之后,无数禁制藏着,玄门用以关押世间最穷凶极恶的妖魔鬼怪的地方—— “水牢”。 水牢最深处的地底,是一片封天石砌起的圆形牢狱。 封天石也是造化灵物中的一种,只不过它既不能提升,亦不能救命,唯一的作用就是封禁灵气。 这样一大片封天石砌起的地牢再加上玄门专设的禁制,再逆天的大魔,一旦被关入其中,没有外力帮助也基本无法逃脱。 只不过这里常年都是空置。 最近倒是住上了。 ——三位太上长老同下幽冥,终于从魇魔谷将魇魔生擒了回来,此刻就关押在水牢最地底的封天石牢中。 圆形地牢从正中间一分为二,施了单向可视禁制的玄铁牢栏根根矗立,森严难破。 角落里,魇魔不知死活地缩着。 而通向地牢出口的另外半圆石室里,正中放着一只麻绳蒲团。 专门看守这一间牢房的弟子此刻就跪坐其上。 此地无声,连水牢外的瀑布落水声都难以进入,寂静得令人心冷。最可怕的还是漫长,漫长得好像断了生死,又或者已经死了而不自知。 玄门中都将进入此地视为噩梦。 也因此,只有犯了玄门戒律、受了重惩的弟子,才会被罚来水牢看管牢犯。 不过为了弟子们不至于生出心魔,基本隔几日就会有所轮换。 而这一回,看守地底这间牢房的弟子,却已经有十数日未曾轮换了。 某一时刻,封天石牢室外。 空气兀地波动。 两道着月白色道袍的身影忽然出现。 其中一位胡子凶脸,正是这趟同下幽冥的玄门长老,袁沧浪。 而另一位,面如冠玉,清冷如天堑难攀,眸眼极深又极幽远。他望人一眼,仿佛就能叫对方看尽人间盛衰悲欢。 无情道第一人,玄门太上长老之首,玄门小师叔祖—— 蔺清河。 这是一个快要叫世人遗忘的名字,却又曾在卷卷古籍旧历、凡界烟云般千年长河里,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像时鼎天被称为凡界千年来第一强者,晏秋白被称为凡界年青一代第一人,时璃被称为时家第一天骄…… 可蔺清河不需要。 天门之下,他就是第一。 数千年前凡界正乱,妖魔横生,玄门一剑定天下——那一剑就是断情剑。 剑主只一人,蔺清河。 也是自那以后,传出来的天下皆知的说法:无情道攻伐,同境无敌,所向披靡。 听见身后气息波动。 蒲团上,年轻的玄门弟子起身,对两位长老作揖。 “秋白见过小师叔祖,见过袁长老。” 蔺清河神色微显意外:“秋白怎会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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