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叹道:“那个妖君用山神的命威胁我们出洞府,大家只能照做,他又叫我们把肃霜神女你找来,不然……唉,素竹是替我们做了恶人……” 说来说去,还是他们这些小小的山水之神没本事,长风山神垂头丧气:“素竹那小子回来后就病倒了,我们给刑狱司递了状子,但是到现在也没个消息……能再在长风山见着肃霜神女,真以为是做梦。” 肃霜捧着已凉了大半的茶壶,静静听着,良久,她突然开口,却是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道旁的水晶灯笼是谁做的?好精巧。” 河神如实答道:“是亭亭,她手最巧。肃霜神女,石屋建得可还合适?那是我……” 一旁的长风山神却反应过来,把手猛然一拍:“新院落是咱们大家伙一块儿做的,这会儿他们应当都起了,何不办个酒宴?庆祝肃霜神女安然归来!” 河神一个激灵:“不错!正该如此!肃霜神女,你……你来么?” 肃霜欣然放下茶壶:“走啊,好久没喝酒了。” 与一众山水之神再度相见,又是好一场感慨,亭亭甚至扑上来抱着不肯放手,又哭又笑,闹了好一阵。素竹拖着病体也来了,只躲在暗处,依旧面带愧色,不敢抬头,然而肃霜对南天门之事一个字也不提,待他一如往常,当酒饮到三分时,素竹总算稍有释怀。 酒过三巡,往昔那热闹的氛围便回来了,有揪着天界八卦口沫横飞的,有争辩源明帝君是非功过的,有试图帮肃霜把院落规划更漂亮的,吵吵嚷嚷,嘻嘻哈哈,脑壳子里三分是疼,三分是酒意,还剩四分却是安心。 肃霜捏着酒杯,一手撑头,醉意朦胧地听着一波波的喧嚣声,不一会儿,长风山神又过来敬酒,带着点儿小心的期待,开口道:“肃霜神女喜欢新院落,以后便常常住着吧?” 肃霜抿了一口酒,浮想联翩。 她之前心中只有隐约的想法,反正不打算回天界,所以下界就是家了,逛一处住一处,随心所欲挺好。 可是看到自己亲手搭建的小院落被修葺得那么好,看到被养得圆滚滚的盒盖们,看到山水之神们敞开真心接纳她时,长风山在心里的滋味就不同了。 常常住着……也不是不行,反正她是吉光神兽,以后白天去萧陵山找师尊,她想学点真正的修行,晚上再回长风山,住自己的小院,睡自己的屋檐下。 肃霜正要说话,不防一团清光裹着封信突然落在袖边,拿起一看,却是师尊递来的。 长风山神很有眼色地远远避开了,顺便拽着喝高了的同僚们不来打扰,肃霜轻手轻脚拆开信,师尊这次没写十几张纸,只询问自己是不是打算回天界受封,做吉光帝君。 ……师尊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水德玄帝的诏令也发到他那里了?不愧是四方大帝,心思缜密,怕她不回,先把师尊搬出来。 肃霜对水德玄帝了解实在不多,只知道他是刑狱司两位少司寇的父亲,且一直在下界调查大劫起因,行踪飘忽,最近才回归天界,源明帝君事败后,四方大帝便开始接手整肃天界秩序。 眼下四方大帝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了,要是执意不搭理,反而显得很可疑,怎么办? 肃霜酒意顿消,低头沉吟良久,将信纸仔细叠好放入袖中,站起身来。 一双双眼睛也望了过来,有的充满期待,有的醉醺醺,有的兴高采烈,河神头上顶着一只盒盖,怀里抱着一只,妄图用盒盖们打动她的心。 “我有点事,去去就来。” 肃霜微微一笑,一个眨眼,便已消失在原地。 * 师尊的洞天还是老样子,房舍疏朗,清气馥郁,花草田里种得满满当当,正到了春雨术起效用的时候,天上地下被濛濛雨幕笼罩,显得一种异样的宁静。 师尊正细细查看着自己的花草田,听见脚步声,一扭头望见肃霜满脸掩饰不住的担忧,他反而抚着胡须笑了起来。 “不肯回去当帝君?”师尊调侃她,“那可是一座山,气派不下駺山。” 肃霜很老实:“至少现在弟子不想,或许以后修为大增,心性沉稳了,再去执掌一座山的紫府,试试做帝君的滋味。” 师尊还是笑,复又细细端详她眉眼,露出欣慰之色:“其实也不用多虑,神魂碎片不是已经剔除了么?” 肃霜有点赧然:“您猜到了?弟子是怕您担心,亦有许多顾虑,所以……” 她虽没有明白告知自己身负相顾神魂碎片之事,但师尊给她寄了那么厚的信,他老人家多半是猜到了一些,他向来通透,连神魂碎片已剔除都看出来了。 师尊叹道:“你确实颇多顾虑,常常耗损自己,然而命途多舛者,逍遥自在终究不容易,你能走到这一步,为师替你高兴。” 肃霜心中一暖,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两人漫步进了偏厅,她将相顾神魂碎片之事说完时,炉上的水刚刚烧开。 师尊端着茶杯沉吟道:“相顾之后是陈锋氏,都与大劫有关,怪不得水德玄帝留意……依为师看,受不受封不打紧,你回一趟天界,打消他的顾虑很有必要。” 肃霜问:“您劝我上界?” 师尊含笑道:“水德玄帝心里头只有天地秩序,你一身清白却一味回避,反倒不好,也不用怕他为难你,他现下算是欠了为师两个人情,你不舒服了,就搬出为师的名头怼他,他再讲道理不过的。” 两个人情? 肃霜愕然看着师尊从袖中取出一只碧玉盒,一般只有最贵重最厉害的仙丹妙药才会用碧玉盒来装,难不成所谓的人情是水德玄帝找师尊讨要仙丹? “这枚仙丹你带上去给他。”师尊将碧玉盒推过来,“顺便告诉他,太子吃了能不能醒,为师可不敢保证,但太子的伤应当是能好的。” ……原来是为季疆求药。 确实,在长风山就已听他们说过太子重伤至今不醒的传闻了,相顾饱含怨念的神火焚烧,居然连四方大帝都束手无策,只能来求师尊。 肃霜摸着碧玉盒的边缘,奇道:“您不是说两个人情?” 师尊低头饮茶,淡道:“前些日子少司寇来过,急匆匆地管为师要了两颗离魂丹,两株洞冥草。洞冥草这几百年间为师就培育出来三四株,被他强要去一半,可不是天大的人情?少司寇是水德玄帝的儿子,这笔账算他头上不冤。” 是了,在祝玄塞给她那两样东西时,她就隐约猜到是管师尊要的。 这里是萧陵山,提到祝玄她就下意识想起犬妖,想起犬妖,肃霜便沉默了,捧着茶杯出了许久的神,忽然轻声道:“他……” 不知为何又说不下去,硬生生卡在这儿。 师尊温言道:“到了为师这把年纪,看山看水反倒清清爽爽简简单单,情之一事,端看喜不喜欢。行了,瞧你这一身风尘仆仆,还带着酒气,养养精神再回上界。去吧,待你回来,为师再与你商榷后续修行之事。” 肃霜回自己的房间沐浴更衣,晾头发的时候,师尊的话总忍不住浮上心头:情之一事,端看喜不喜欢。 心里那小小的声音说:当然是喜欢的。 她喜欢犬妖,喜欢里带着点儿幼稚与妄为;她也喜欢祝玄,喜欢里带着点儿谨慎和疏离。他们是茫茫风雪里的一点温暖,一双伸过来的手,给予的美好各有不同。最美好的,是发现他们两个真是同一个,她的喜欢一下就变成了十分足,然后,被砸个粉碎。 到底是祝玄把这件事搞复杂了,还是她自己搞复杂了? 也可能他们两个联手,他反覆无常,她内耗纠结,把一段情摆弄到如今这种地步。 黄昏时,师尊一如既往开始静修,肃霜索性出洞天走走。 自离开众生幻海,她是头一次再看萧陵山景色,来的时候心不在焉,现在才发现,凡间正是春末夏初,半山腰最漂亮的花林是看不到盛景了,她换个方向,往山南的山中湖慢悠悠走过去。 这段路以前犬妖常带仙丹走,他很喜欢那座山中小湖,可惜仙丹是个睁眼瞎,后来能看见了,又不想触景生情,索性一直没来过。 肃霜拨开两旁鲜绿欲滴的枝叶,这里曲曲折折根本没有路,杂草树木亦生得胡乱,然而拐了几个弯之后,眼前便豁然开朗,一座小小的湖泊像明珠一样点缀在山腰凹处,湖畔有花猩红如血,正是夏天才开的榴花。 千种滋味,万般感触,忽然席卷心头。 肃霜放慢脚步走过去,抬手轻触榴花,当年她要“冬天开不出的花开在夏天的冰天雪地里”,是为着故意刁难犬妖,与他逗趣,后来他真做成了,就在这湖畔,可惜她没能看见。 肃霜沿着榴花的方向一株株慢慢往里走,一直走到榴花深处,忽然望见树下囤了一抔白雪。 ……这个天哪里来的雪? 肃霜只觉胸膛里的小心脏激烈地蹦跶起来,怔了片刻,旋即一扬手,花下的白雪呼啦啦被卷上天,再慢悠悠缓缓飘落。 白雪红花间,突然浮现一个身影,脸上密密麻麻许多疤痕,两只眼却十分清亮。 “仙丹,你的眼睛现在能看见了吧?这是我提前给你留的话,到时候我要是还陪着你呢,我们就一块儿来看。我要是不在了……嗯,不在了,你也不会看到了。” 说着,那清朗的声音笑起来,是犬妖。 ---- 明天继续。
第113章 岂有明灯为君来(一) 肃霜静静看着这道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身影。 虽然知道他与祝玄是同一个,虽然在众生幻海那场幻境里接触过,可,这是真正的、现实里存在过的犬妖,切实陪伴了仙丹十年,是她生出双眼后第一个看见的身影,尔后魂飞湮灭,再无痕迹。 此时此刻,刻骨铭心的身影和声音再现,雪片纷飞,榴花如血,一瞬间像是回到了那段最美妙的时光。 “想说的太多,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呵呵,你又要骂我笨了,对吧?” 犬妖一手胡乱揉着头顶犬耳,一手傻乎乎地掰着手指不知在算什么,带着些凡间少年的笨拙。 “我算算,咱们待一块儿十年了,可我的名字还有来处,都没告诉过你,你虽然不说,可我知道你是在意的。抱歉,我并不是故弄玄虚,亦不是用轻率游戏的心态与你相处。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知道。” 犬妖语带怅然:“我的过往像是被硬生生劈开,有个巨大的断层,什么都不记得,唯一知道的,就是脑海里时不时有个声音提醒我,一定要找到过往,找回名字,这样我才能从这片迷雾中解脱。所以,我找到了萧陵山,找到了延维帝君的洞天,然后……我遇到了你。” 说到这里,他赧然一笑:“你以前问过我好多次,找你师尊做什么,我一直没说。要是告诉你这些,以你的脾气,一定会选择帮我,所以我不想说,因为、因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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