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是时常佩戴的腰饰,紫玉上还残留些许神力,祝玄原本想借这些神力来印证自己关于大劫的推断是否正确,不过眼下拿回了玉命书,方便不少。 祝玄指尖轻触玉命书,上代天帝那忍气吞声的沉闷帝子时期流水般地过去了,他并没有多少时间留在这里耗,直捣黄龙就行。 他的手忽然一抬,画面停在了駺山的那场寿宴上。 上代天帝那时先离开了駺山,并没有回自己的帝子府,弯弯绕绕,遮遮掩掩,他独个儿去了駺山向东十里的一座荒山,山腹内早已被当年的陈锋氏暗中掏空,障火与九幽黄泉水一左一右,被结界与隐藏机关死死封在两尊水晶缸里。 他并没有犹豫很久,将神力压制到了极致,现出一尊小小的天帝神像。 祝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解开障火和九幽黄泉水的结界,天帝神像左手捧障火,右手盛九幽黄泉水,明明即将唤来最大的灾祸,神像的表情却那么肃穆庄严,看来甚至有一种荒谬的恐怖。 奇异的黑暗渐渐笼罩下来,这是大劫的最初。 也罢,差不多确认了推断,后面的大劫惨状没必要看,祝玄正要收回玉命书,却听上代天帝突然开口道:“天道悬于万物众生,天帝应天之道而生,天道连日升月落山川起伏都要为之定下规则,为何天帝血脉偏偏要有两个?放任二者相争当真合理吗?” ……他在和谁说话? 祝玄凝神细看,那山腹内只有上代天帝一人,凝神细听,也只有他的声音,着实不同寻常。 不知被答覆了什么,上代天帝语气激动起来:“不错!倘若成了天帝者倒行逆施,另一个便可取而代之!我正是要取而代之!且要定下新规则!天帝血脉继承者从此只能有一个!” 定下新规则,他是在与天道对话? 祝玄指尖在玉命书上急点,眼睁睁看着上代天帝一次次寻找陈锋氏留在天界的部署,一次次触发劫数,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来势凶猛,劫数的破坏力仿佛是叠加的,直到形成第一次大劫。 之后上代天帝登基,只过了短短数百年的安稳日子,劫数又来了。 上代天帝用尽手段,成功让兄长去扛了第一次大劫,所以当第二次大劫来临时,无论他愿不愿意,当日他亲自为兄长架上的火堆,如今该他上了。 光影飞快流淌着,直到大劫的黑暗笼罩四周,一切重归死寂。 祝玄眉头紧皱,沉吟不语。 上代天帝试图修改天道规则,到底是成功了还是没有?天界两次大劫,究竟是天道认可新规则给予的回应?还是由于不认可,而给出的惩罚?倘若是惩罚,为何要以大劫的形式降下?殒灭其中的神族何其无辜? 障火加九幽黄泉水配合天帝血脉,当真能够要求天道篡改规则?为什么? 想不通的东西实在太多,此事重大,须得带回去与父亲商酌。 祝玄刚要收起紫玉腰饰,却听上代天帝的声音再度响起,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与天道对话。 他怔怔听着那些石破天惊的话语,一时觉得耳中嗡鸣不绝,一时又觉胸膛里的心在往不见底的深渊坠。 他不记得自己坐了多久,久到悬浮不定的云崖来回数遍,久到肃霜突然动了动,额头抵在他脖子上使劲蹭两下,最后窝进他怀里,耳朵贴在心口,像是遇见什么安心之处,又不动弹了。 仿佛突然有一根针扎进心脏,疼痛来得缓慢,可渐渐越来越尖锐,渐渐血流满地,痛不欲生。 祝玄收紧双臂,俯身低头,极轻地吻了吻肃霜的眼尾。 * 肃霜正在做一场酣畅淋漓、激情抗争的梦。 梦里她威风凛凛,脚踏嗽月妖君,利落干脆地救下了被他胁迫的长风山一众山神土地,随后徒手将相顾帝君的神魂碎片撕扯出来,又把盒盖从云崖带回,昂首挺胸,走路带风,抱着盒盖去萧陵山找师尊叙旧。 师尊满脸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犬妖在旁边使劲拍手,没一会儿雍和元君带着小仙童来作客了,身后还跟着仪光归柳。刚坐下没聊几句,长风山那群热热闹闹的山水之神也来了,这下忙坏了灵雨,进进出出一刻没停过,肃霜和犬妖笑吟吟地过去帮忙。 多美妙的日子,真想就这样永远快乐下去。 肃霜提了花篮,哼着小曲儿,半腾云半蹦跳,去花林里面摘些鲜花装饰洞天。 萧陵山春景浓丽,花枝繁盛,花下影影绰绰似有个身影站着,肃霜悄悄走近,那人忽然转过身来,冰刃般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他穿着白金交织的刑狱司少司寇官服,龙渊剑悬于胸前,杀意横流。 肃霜愣住了,他分明是犬妖,可又不是他,她从没在犬妖脸上见过这样的眼神,像是看着什么难以回避的脏东西,货真价实的嫌恶,甚至藏着深邃的恨意。 为什么?他是看不起她?还是看不起身为犬妖的自己? 明明是同一个,为什么前一刻带来美好,下一刻就亲手毁掉?他毁掉的不止是身为犬妖的自己,还有她这么多年珍藏的宝贵记忆,藏在掌心,埋在心底,舍不得磕碰半点儿的宝贝,他就这么蛮横地狠狠砸碎了。 少司寇杀气腾腾地朝她走来,肃霜连退数步,撞在辛夷花树上,退无可退,眼睁睁看着他上前伸出手,耳上一热,被他两根手指捏住了。 凉冰冰的辛夷花耳坠被他缓慢又笨拙地戴回去,紧跟着,他张开双臂,肃霜被他重重揉进怀里。 “你会好好的。” 少司寇语气平稳,听不出情绪起伏,心却蹦得像狂奔的小兔子。 肃霜愣愣地看着他袖子上白金交织的花纹,说不清究竟是释然,还是疑惑。 为什么他能毫不留情杀了犬妖?为什么之后又要来与她重新染上瓜葛?为什么又露出近乎伤心的眼神? 为什么为什么?她一点儿也不明白,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祝玄? 淅淅沥沥的雨声送入耳中,肃霜睁开眼,入目是陌生的纱帐。 方才那场梦的滋味犹存胸膛,明明一开始那么快活,少司寇一出来就全变了,好像千丝万缕的线绕上来,难以挣脱,却又欲罢不能。 肃霜出了会儿神,回想先前在云崖发生的一幕幕,终究长长舒了一口气。 从今往后,是真正的身心皆自由了,真的要向前看。 她翻身坐起,环顾一圈,这里应当是不知哪位山神的洞府客房,轻纱环坠,香烟袅袅,外面正在下雨,除了雨声,还有模模糊糊的说话声,听着像是祝玄的声音。 该怎么面对他呢?肃霜一面穿鞋一面想。 祝玄可是一路追来救她的,至少得说声谢谢……可,要是他拽她回天界怎么办?摆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又把她关回玄止居怎么办? 肃霜乱七八糟想了很多,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见到祝玄的一瞬间,都沉淀了下去。 他正与几个心腹秋官交代着什么,视线毫无波动地从她身上一扫而过,仿佛扫过路边的野草,没有冰冷的杀意,也没有暗藏的恨意,什么都没有。 ……所以,现在的祝玄又是哪一个祝玄? 肃霜默默走过去,“谢”字还没说出口,祝玄已淡道:“肃霜秋官已无恙了?” 他居然叫她“肃霜秋官”……干什么啊他?当真翻脸如翻书,做了犬妖滴溜溜绕着转的是他,拿着龙渊剑大开杀戒的是他,一路紧追险象环生也要救她的还是他,这会儿又好像不认识似的,不认识凭什么来小木瓶里抱着她不放! 肃霜骤然抬起头,直直盯着他,冷道:“多谢少司寇相救。” 祝玄不动声色,好像面前突然架起几丈厚的墙,他淡漠的语气听起来公事公办,敷衍极了:“职责所在。” 意思他所作所为都为了“职责”? 肃霜正要讥讽两句,却听祝玄又道:“肃霜秋官是在南天门被嗽月妖君抓走,请你随刑狱司回一趟天界,个中缘由与经过需要你说个明白,此事非同小可。” 肃霜盯着他:“……你说什么?要审问什么?” 祝玄冷淡的目光对上她的眼睛:“不要问,回天界慢慢说。” 他示意两名心腹秋官上前,下一刻便觉清风猛一阵旋起,方才还站在原地的肃霜瞬间跑得没影。 ---- 明天继续。
第111章 若非花下藏心事(二) 距离源明帝君事败已过去七八日,相关的议论与八卦还在持续发酵,相关的残党们也还在陆陆续续被押进地牢等候审问,听说正灵大帝专门跑去水德玄帝神殿跪求数日,也没能挽回什么,被关进地牢时哭得胡须都湿了。 有意思的是,鉴于太子重伤沉睡至今不醒,诸神不免把他做季疆时的诸般传闻拿出来翻,越翻越觉得,若让这家伙登上底座,实在有点儿荒唐。 于是另有许多资深八卦爱好者,开始偷偷搜刮祝玄的小道消息,水德玄帝从未娶妻,突然多出两个儿子,既然其中一个是重羲太子,那另一个多半也不同寻常。 然而祝玄的阴私查起来简直到处是铜墙铁壁,几乎没有进展,有人猜他是上上代天帝的私生子,毕竟那位天帝确实有过不少私生子;有人猜他是上代天帝的儿子,可翻遍典籍都对不上;也有人猜他就是水德玄帝的亲生子,不然怎么能用高阳氏的滴血成石术? 天界诸神热火朝天的争论眼看一时半会儿是平息不下去,便在此时,天宫又传出消息:太子开口说话了。 确实说话了,说的却是梦话。 水德玄帝午间急匆匆赶到了天宫,方一进入太子寝宫,便听见季疆沙哑含糊的声音哼哼着什么。 “殿下大约在点卯时分突然出声,还睁了眼,属下以为他醒了,可他的话多是些不连贯的梦呓。”老神官躬身禀告,一面将层层纱帐揭开,“属下试过许多次,尚不能唤他回神,属下惶恐。” 华丽的床榻上,季疆依旧像一截烧焦的木头,一动不动地瘫着,唯有两只眼睁开了,迷茫空洞地不知看着何处,喉咙里时不时断断续续念着什么。 水德玄帝默然细听,他含糊念着的似乎是谁的名字,忽然,“父亲”两个字清晰地传入耳内。 老神官惊喜地凑过去:“殿下,您醒了?不错,是陛下来看您了。” 连说几遍,季疆还是一动不动,只有眼皮微微颤抖,梦呓般喃喃道:“……要走了……大劫……我得去…” 水德玄帝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示意神官们退下,旋即俯身坐在榻边,轻轻握住季疆焦炭般的手。 这些天他时不时便想起祝玄那天说的话。 作为四方大帝,维护上下两界的秩序与安宁是他最初与最终的本心,祝玄更适合做天帝,季疆不合适,所以祝玄留下,季疆扛劫,这与个人的情感没有关系,他的想法和做法直接且果断,不留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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