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想,顾诸仓便觉得非复活亡妻不可了。 很快,时间便到了顾诸仓与顾夫人相见的日子。 是日夜晚,郊外荒冢,天星黯淡。 李时胤与寅月站在一幢木屋前,看着匆匆赶来的顾诸仓,他着玄色华服,腰佩金丝碧玉长剑,发束丝带,仅拇指上戴了一枚碧玉扳指,再无旁的饰物。 顾诸仓将马拴在一旁的树干上,擦着汗水道:“晚娘来了吗?” “顾夫人在屋中已等候多时了。”寅月笑道。 顾诸仓点点头,这才望向那幢木屋。这木屋用的是柏木所建,前端十分狭窄,只开了一道极小的门,但纵深却极长,形状十分怪异。 又因此地乃是一处荒冢,突兀地立着一幢木屋,连月色都照不到,便显得鬼气森森,让人汗毛直立。 “顾诸仓——” 顾诸仓立即回神,这才看向寅月,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问:“寅娘子还有什么吩咐?” 寅月笑了笑,目光落在他拇指上的碧玉扳指上,缓缓道:“切记,听到玉钟声响起,定要及时出来,否则可能会有祸事发生。” “好。” 顾诸仓这才壮着胆子推门而入。 甫一进门,香风袭面,便听熟悉的哭声传来,“郎君,郎君,晚娘等得你好苦。” 顾诸仓定睛一看,不是他那娇滴滴的亡妻还是谁?心中真是五味杂陈,于是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涕泗横流,伤心欲绝。 “为夫对不起你,晚娘,你回来好不好?为夫以后定会对你千依百顺,再也不伤害你。”顾诸仓情真意切。 “晚娘不怪郎君,晚娘知道郎君都是有苦衷的。” 两人抱缠在一起,互诉衷肠,情谊深浓。仿佛彼此之间根本没有任何情仇。 诉着诉着,便滚到了榻上,靡艳之声叠起,纱帐耸动,一人一鬼正快活逍遥,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木屋外,李时胤听着里面的动静默念了定心咒,又忍不住偷偷拿余光瞟寅月。 寅月一无所觉,只仰脸望着星空,想着东极之巅之事。 时间缓缓流淌,顾诸仓与亡妻畅快地云雨之后,又喁喁细语了好一会儿,衣衫还未穿好,却听到一阵“叮铃铃”之声急急地响起,一时竟慌了神。 是那玉钟! 顾诸仓心下大急,连忙拽着衣衫往身上套,顾夫人却一直缠着他不放,娇声道:“郎君,再陪陪晚娘罢。” 顾诸仓一把将她推开,只顾着穿上裤子,整理仪容。 “叮铃铃,叮铃铃——” 只因那玉钟之声仿佛夺命咒语,在耳畔催逼得令人悚然生寒,他有种预感,若是玉钟声停了他还未出去,一定会遭到不测。 顾诸仓心急火燎,手忙脚乱,在拉开木门的一刹那,玉钟之声骤然停了。一时之间,万籁俱寂,气氛却比方才钟声鸣响之时更加恐怖。 紧接着,那道木门仿佛有了生命,陡然便要合拢起来。 他心中大急,眼疾手快地挤出了门外,可慌乱之下,右手还是被那道门夹住了。 他痛得哀嚎一声,使劲儿往外拽,可那道门越关越紧,简直要铡断他的手。 剧痛难忍,顾诸仓厉声大喊:“李郎君,寅娘子,救救顾某——” 却见前方一座座坟茔交错,鬼森森的月光投下来,仿佛地狱。 哪里还有寅月与李时胤的影子? “啊——” 顾诸仓只觉手上传来一阵剧痛,夹在门内的手像是被什么猛兽撕咬住,要将他往里扯,剧痛难忍,他再次不顾仪态,惊嚎惨叫。 爆汗如雨,可很快他便明白过来,这只手要不得了,不然整个人都会被扯进去。 定了定心神之后,顾诸仓抽出腰间碧玉长剑,心中一横,挥剑断臂,登时血溅三尺。身后的木门“砰”地一声,彻底合拢。 他就地滚出老远,瘫软在地。 待再从惊恐之中回过神来,抬眼便见寅月与李时胤朝着自己款款走来,冰冷的月色落在两尊玉人的头顶,仿佛无情的月中仙。 顾诸仓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急急求道:“救救顾某,救救顾某。” “顾诸仓当机立断,令人佩服。”寅月笑道。 顾诸仓面色惨白,眼前一黑,终于痛得晕厥过去。 李时胤藉着月光才看清,他那只戴着碧玉扳指的手,已经没了。 经历此事之后,顾诸仓终于再也不想着要复活亡妻了。 他每日都在断臂的剧痛中煎熬,只要一睡着,便能梦见那夜的欢好,然后便看见温婉的晚娘变成恶鬼,猱身而来,张开血盆大口,撕咬着他的断手,要将他扯进地狱……
第106章 父母忌日 半个月之后,顾诸仓死了。 长安城百姓都在传,顾诸仓因思念亡妻,悒悒而死,堪称情深义重。 家中人准备把他和亡妻合葬,待挖开顾夫人的棺椁之时,才见棺材中竟然多出了一只腐烂生蛆的断手。 那断手上,还戴着一枚碧玉扳指。 与此同时,李府门前飘进两粒琉璃般的珠子,引得两头狻猊摇头晃脑地飞扑。 后院中,白溪问:“可是,刚嫁进顾府的新妇该怎么办?” 李卿乙道:“新妇既死了老公,又得了万贯家财,还落了个替夫守节的好名声,自然是大办特办,敲锣打鼓地办啊!” 寅月笑道:“是啊。” 白溪道:“白溪不明白,顾夫人对顾诸仓为何这般容忍执着?死也要带着他一起。” 李时胤长身而立观荷听雨,“这叫做‘尚书夫人病’,是一种脑疾。” 李卿乙杏眼圆睁:“有没有什么药石能抑制一下这种病啊?” “那顾诸仓呢?” “他只是贱罢了。” 顾诸仓与顾夫人之死,很快就被长安城人忘记了。 深秋了,白昼渐渐变短,夜晚也越来越冷了。 此时,李府门口路过两个鬼差,正是冥府双煞,黑白无常。 黑无常俗名叫范无咎,白无常叫谢必安。 黑无常蹙眉道:“最近这生死簿真是奇怪了,明明刚刚都快要拿完了,这会儿突然又多出好几页来,怎么死了这么多?还都在一个地方。活儿变得越来越多,这不会是上头在考验我们,要给我们升职吧?” 白无常只抱怨道:“什么时候能下值?我要去看皮影戏了。” 黑无常不悦,“你一上值就长吁短叹,天天就晓得下值下值,你能不能有点上进心啊?” 白无常冷哼:“上值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不上值吗?谁上值是为了上进心?我要是有钱,我早他妈不干了。烦得很。” “我看你跟个凡人差不多。”黑无常翻白眼。 “滚!我死之前不是凡人?死前死后都是当牛做马的命,早知道别死那么快了。” 门口端坐的白毛狻猊嘀咕道:“金金,这两个短命鬼叽叽歪歪什么呢?” 金眼狻猊小声道:“白白,他们说长安城最近死了很多人。” 黑无常停下脚步,摸着下巴思索道:“这李府,是疯神的地盘吧?” “对啊。” 白无常一脸艳羡,“这他妈的,她竟然还弄了两只狮子猫给她看门,这得花多少钱啊?还怪威风的。” 黑无常道:“那李府本就是有钱的。” 白毛狻猊陡然吼了一嗓子,拍掌厉喝:“谁是狮子猫?你说谁是猫?” 金眼狻猊赶紧帮腔:“田舍奴,你骂谁呢?” 黑无常赶紧道:“走罢走罢,免得引来那煞神,咱们吃不了兜着走。今天的活儿多,得抓紧时间了。” 白无常拽了拽自己的长舌头,朝着两头狻猊扮了个鬼脸:“略略略。” 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叫骂声中,两人噌地一声消失了。 * 李时胤又做了那个噩梦。 那时候,他只有十五岁,刚突破剑道,师尊很是欣喜,特许他休沐五日回俗家报喜团聚,他便下山回到了李府。 一家人和乐融融,一起去了郊外十方卧佛寺烧香祈福,阿娘父亲、妹妹和啾啾都很高兴,李时胤心中也觉得很温暖。 可天有不测风云,千眼玉髓闻着味儿找来了。 他和啾啾全力对抗,但力量实在悬殊太大,两人节节败退。逃走的父母去而复返,以肉身缠住了千眼,并嘱咐啾啾拽着他飞逃。 茫然之中,他回头去望,看见千眼徒手挖出了父母的心来。那妖怪俯身舔舐着地上的血洼,缓缓抬起头来,狭长凶恶的碧眼泛着森然寒意,舌头倏地伸出,将一颗还在跳动的心卷入了口中,咀嚼得鲜血飞溅。 李时胤脑中轰然炸开,犹如千蜂搅嚷,喉头腥甜,什么也无法思考。他想扭过头,可整个人只能维持着那个动作,再也不能动弹。 他就那样亲眼看着千眼,将他的双亲掏空吃尽了。 再醒来之时连啾啾也不见了,只剩下卿乙蹲在身侧,冷静地望着他。许久后他才知道,卿乙也并不是卿乙,但也只能装作浑然不觉,浑然地骗着自己活下去。 那是他人生里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糟糕到觉得人生杂芜,一切情感都被摧毁,生活再也不能维持。他惶惑地遥望人世间,看到那么多的阖家欢乐,确信自己是被驱逐了。 可仔细想想,这场灾难也并不是突然就发生的,它经历过无数次的预演—— 从幼时起,李家就经常因为他遭遇血光之灾,全家人都活在那种末世即将来临的恐惧之中。 不管他如何努力修行,也阻止不了惨剧的发生。 只要他一靠近他们,就总会给他们带来灾难。在父母去后的很多日子里,他都在想,如果他当时没有回家呢? 如果他老老实实地待在衍门,他们是不是就不会遭此横祸? 一定是吧。 从前父母总是宽慰他,告诉他一切都不是他的错,总要在他面前表现得一派轻松。可他还是听见了他们的哭声,有时候是夜阑人静的晚上,有时候甚至是他转过身的某个瞬间。 那些背过身去藏起来的眼泪,他都知道。 他尽量想着不去怨恨,是命运不公,可毕竟他只有十五岁,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消化父母因自己而死,甚至还亲眼目睹过这个恐怖事实呢? 而实际上,他一辈子也没能消化。 后来,父母就变成了一块牌位,也变成了回忆中的一段冷烟,只在梦中与他相见。 头顶日升月落,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李时胤也没有流过一滴泪,冷静自持,俨然是个大人了。 他忙着接替父母处理家中一切事务,小到家中仆妇的月钱发放,大到各处铺子的账目清点。直到很久之后,他梦见自己修为大成,可是这样的好事,却没有家人来分享祝福。 然后他从睡梦中惊醒,看着墙上斑驳的光影,突然发现再也没有父母了,什么依靠也没有了。排山倒海的人生扑面而来,将他击溃,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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