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晚饭时分,隔壁传来一阵香气,隔着墙头也十分诱人。 万垂光怒火熊熊燃烧,提起墙角夹煤用的火钳,翻上梯子冲进万垂虹家,径直进屋,正赶上他守着一桌菜自斟自饮。她眼里再也看不见其他,一把火钳指着自家二哥的鼻子道:“把我的钱还来!” 万垂虹吓了一跳,手里酒杯一歪,些许酒液泼出来淌了一手,顿时满脸不舍,吸溜着喝了。 二嫂原本进了屋,抬头看见万垂光,立即转身出去,拉着正要进门的长果躲了。 万垂虹一面舔酒,一面望着气势汹汹的妹子,笑道:“哥哥家里饿了几天,总要有点油水不是?再说……”他别有深意地眨眨眼,“你能认得城里的程小姐,去程家领一份美差,也有二哥的功劳;他们给你的银钱,自然应当分二哥一份。” 万垂光看着桌上菜色,显然丰盛,又看他一身新衣人模人样,想到自己辛苦攒下的钱就这样被他捞了现成,气得哼道:“你拿得干净,一个钱也没留下,明明是独吞,这也叫‘分一份’?吃便吃了,剩下的给我交出来!” “哎,话不是这样说。”万垂虹说,“最近手气不好只出不进,手头太紧,又不敢让老大操心,怕他再病不是?不管多少,都算我借了妹子的,现今都拿去还人家应急了,以后再还你。” 万垂光看他轻描淡写的神色,自己被人迷倒抬进大青山的事又袭上心头,埋了多时的一股怒意充满胸腔,这时反而冷笑道:“二哥说什么借,什么还?我可不敢开口了。这摆明了是嫌我不懂事,教训我来了:如果我上回乖乖被那两个人拐了,卖去不知谁家做媳妇,想必这时候二哥拿足了银子,把大鱼大肉都吃腻了。就因为我坏了你的好事,到手的钱也飞了,又不好跟大哥闹去,这才把我那点私房夺了——倒是让我还债呢。” 万垂虹仍然笑嘻嘻地,又斟半杯酒:“误会,误会。我以为妹子也想找个婆家,不是没来得及跟你商量么?你看你气得这个样,何苦来?快坐,坐!”说着把一双筷子拿布巾擦了擦,往她面前放,“你嫂子烧的好肥鸭子,你在外头也累了,来吃块肉。” “吃肉?”万垂光站在原地不动,“我哪里敢吃。你说是鸭子,这真是鸭子么?” “妹子说笑呢,”万垂虹说,“这不是鸭子是什么?今日刚宰……” “啪”一声,万垂光一火钳杵在饭桌,一只桌角垮了下来,打断了他的话。满桌盘碗叮铃铃一阵轻响,她笑道:“若不是在外头累了几年,今天在这盘子里被你吃的,可就是我!” 万垂虹脸上犹如画上去的笑容凝固了一瞬,好歹现出一丝尴尬。 “二哥,”万垂光拄着火钳,低头注视着他一字一句说,“夹在你筷子头的,明天又不知道是谁?” 万垂光气势迫人,万垂虹一杯酒抖抖索索再次洒了些许,要自己喝,却动不得了。正僵持着,院里有人焦急问道:“垂光!不吃饭去,来这里吵什么?” 原来这边声势不小,万垂阳早被惊动,寻了过来。 万垂光热血稍退,意识到再瞒着大哥也是不可能了,这才把自己差点被卖、私房钱被偷的事同他讲来,自然斟酌着词句,把严重程度减去三成。 万垂阳听着便大皱眉头,指着万垂虹道:“你……你!你个孽障!”一根食指几乎就要戳在他脸上,忽然剧咳不止,喉头咳出一口血痰,红郁郁摊在地上,可吓坏了万垂光。她顾不得再说,连忙搀起大哥返家,反倒急着好言好语安慰。 万垂阳神情大为萎靡,叹道:“我以为他成家有了后,总该有个大人样;当着你嫂子,也总要给他留点面子。没想到……都是大哥没本事,才叫你受这样的委屈。”又望着垂光说,“旁人家的姑娘,早都找了婆家安稳度日,只有我妹子操劳辛苦……”言语间竟逐渐含泪。 垂光连忙笑道:“别想那些啦。你养得白白胖胖,我就最高兴。”又端药端饭,一直服侍他睡下。 自打出了二哥家,万垂光就换了一副神情,在隔壁的冷厉全不见了。貔貅从头到尾都在一旁看着,只觉纳闷:她方才明明还那样生气,怎么又能没事人一样安慰别人呢? 直到垂光就这样睡了,它还百思不得其解。 入夜练功已毕,貔貅睁开眼睛,发觉垂光不在屋里。万垂阳并未痊愈,垂光时常半夜出屋,尚琼是知道的,因此从不多问,只管睡自己的觉,练自己的功。只是今天古怪得很,无论怎样尝试都难以合眼,只好爬起来寻出了门。 满院静谧,万垂阳睡得很沉,垂光竟然没在家。 貔貅心想:难不成万垂虹为了换钱,找人半夜里把她抬走了?它咬着爪子自语:“我要是有他这份爱钱的心思,何愁成不了正神?” 沿着万垂光的微弱气息寻去,它一路寻出里许,才在一个偏僻树林中寻到了动静。 夜深人静,周围除了枯树,只有垂光一个人影——幸好没被抬走。尚琼还不曾走近呼唤,便见她朝前一纵,手臂横扫,双掌一正一反,击向一棵三人合抱粗细的大树。“砰”地一声,触及之处树皮纷纷碎裂,大大小小的枝条随后坠落下来。 不是卖艺使的太平刀太平枪,也不是长拳短拳,那是尚琼没见过的动作。 枯枝簌簌,万垂光打了几记,起先还有些招式痕迹可循,逐渐越来越快,脚步和手法越发混乱,最后竟不顾什么章法,四肢齐动,冲着那棵粗树狠打,一刻不停。 残枝碎屑飞溅,干燥的冷风断断续续吹过,连漆黑夜幕的星星都泛着冷白的光。貔貅看着她疯癫一般的身影,说不出话来。 它一下子明白了——垂光看起来情绪稳定,其实怒火未消,又不敢惊动家里人,才大半夜来这里乱踢乱打,以泄心头之愤。 白天那平静的模样,都是她装出来的。 尚琼鬼使神差地想:也许这不是头一回了。 咣。咣。 静夜里,拳脚打在树上的声响令它心惊:万垂光不是神兽,那是凡间的皮肉啊。 尚琼回过神来,飞快向前跑去,迎面已闻见淡淡血腥气,急得发一声喊。垂光回头怒道:“谁?!”待看清是貔貅,举起的双手才放了下来。 貔貅被她的眼神惊了一跳,定睛一看,一只衣袖上渗出一大片红来,忙问:“你伤着了?” “不要紧。”万垂光干脆撕下染血的衣袖,裹一裹伤口。 “你怎么知道不要紧?”貔貅说,“你大哥一口血你都吓得半死,你流这么多!” 万垂光只重复道:“不要紧。” “你这样不行。”貔貅看她浑不在意,有些别扭,“我吃两个铜钱,显形出来,去找郎中来瞧——到时候你大哥着急可别怪我!” 它迈出不到三步,万垂光果然说:“回来。”顿了顿又说,“只是皮肉伤,止血就好了。我毕竟是练武之人,自然知道。” “你又来了。”尚琼说:“这会儿又成了练武之人?你不是说你在山上什么都没学到?不是也打不过猛虎堂那些人?到底怎么回事?不说实话我就告诉你大哥。”说着便取出一个亮晃晃的铜钱,作势要往嘴里放。 万垂光叹口气说:“我是学了,也着实学得不好。”她像是累了,朝地上一坐,“我此前在青阳岭跟着师父学拳——我们青阳派的‘丧败拳’,在江湖上还是有些名气。起初还算顺利,然而我记招式不在话下,练内功却天资有限,进展起来不怎么快……卡在一个关隘,已有二三年了。又赶上大哥生病,我才决定回家来。如果没有才能,待在山上也是浪费时间。” 貔貅说:“你往日里半夜出门,也是来这里的?” 万垂光点头道:“练惯了功,总忘不了,时常想着试试。我回家来从未停止,只可惜依然没有任何突破——方才趁着心怀愤懑,凝神用力,本以为能有所感悟,然而一切照旧……看来我当真没有才能。” 她一边讲述,一边朝后躺下,又是生气,又是灰心,难过之情倍增。 尚琼边听边点头:“原来你真学过武。”又想到她卖艺的平凡表现,摇了摇头,“确实学无所成。想必你也不喜欢。” “谁说的?”万垂光忽然坐了起来,“我当然喜欢练武!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不但想要练功,还想着哪天能再出门游历……”说到此处,忽而停止。 貔貅却听得明白:“原来你那个‘说走就走包’,是为这个预备的?” 万垂光微笑起来:“不怕你笑话,身怀绝技行走江湖,那可是我的梦想……不,”她忽然修改了措辞,“是我长大以后的梦想。” “小时候不想行走江湖吗?” “小时候的梦想是打败赵秃子。” “赵秃子?”貔貅说,“哪一个?话本传奇里的?” 万垂光哈哈笑起来,一面摇头解释道:“赵秃子是我的儿时玩伴,就是邻居桂姐姐家的弟弟,总是跟我打架,我又打不过他:他没有头发,却有力气!” 貔貅和万垂光相视片刻,一同大笑。 “不讲理,他打你干什么?”尚琼说,“他现在还在家?是不是已经入了猛虎堂做地痞了?亏我还把桂姐姐当做好人……” “桂姐姐自然是好人,赵秃子早些年便去了外乡。”万垂光说,“我倒是想狠狠痛揍他一顿,可惜,可惜。” 貔貅琢磨一番,慨然道:“不要紧,以后当了大侠,咱们去找他。”又不放心地叮嘱,“你可千万要成为大侠啊——这样小时候和长大后的梦想都能实现了。” 垂光听了它的话,原本笑盈盈的脸却淡了下来,又轻叹一声才说:“我在青阳岭练功的时候,常听师父说一句话:聚散得失不由我,爱恨生死终成空。这句话真是再对也没有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就算我内功修为跨过了这个关口,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一样要回家里来,这些事不是我能左右的。我那个说走就走包,不过是打给自己看的。” “唔……”貔貅难以反驳,“毕竟你大哥一样会生病,你二哥一样会偷你的钱。” 一人一兽坐在林间土地上,一时都不作声。 貔貅自觉像是说错了话,十分尴尬地找补道:“可是……好在!好在大哥已经好了许多,谁知道以后怎么样呢?” 万垂光默默听着,好一阵才笑道:“你说得没错,好在总有个头。” 她站了起来,拍拍尚琼的脑袋:“好狗子,再加把劲就赶上月亮有用了,回家罢。”又头也不回地笑道,“天凉了,回去给你睡觉的地方加个垫子。” 貔貅跟在她身后朝回走,极响亮地说:“俗人!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是狗!”
第8章 万垂阳气急攻心烧了一夜,第二天才能下地。垂光并未外出,只在院里晒衣裳被褥。兄妹两个说说笑笑,倒也平和。万垂阳听说万垂虹偷了妹子的私房钱,始终不能释怀,面色发乌。垂光自然明白原委,要逗他开怀,便宽慰他说还剩些钱,说着忽然“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5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