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以为,相邦言之在理。” 这一次,嬴政没有与吕不韦唱反调。赵屹救过他一命,他想借此还了这个人情。 吕不韦没想到少年君王竟然破天荒同意自己的观点,他眼神复杂看着那双愈发深邃不可探得双目。 对于赵屹的处置,众臣虽不满意,但也只能如此,他们都明白其中利害关系。王室为争王位权利,兄弟相残也不是没有,就怕是公子堰真想借秦国的势杀了春平侯。 散朝之后,吕不韦没有着急回相府,而是借口调查行刺之事,跟着嬴政去了后殿。 今日天气不错,暖和不少。 樊尔一早便去成蟜那里传授剑术了。 琉璃裹着狐裘窝在牗楣下晒太阳,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清俊身影,她侧头看去,发现少年君王后面竟还跟着那个吕不韦,不用猜也知道对方前来是盘问昨夜之事。本以为只是说说而已,她没想到那人是认真的。 也是,换作是她,多多少少也会怀疑。 无奈起身,对不远处的人颔首,算作打招呼。 君臣二人,先后走进殿内。 琉璃没有迎上去,而是重新盘腿坐下,亲自斟了两觞茶推到对面。 “请坐。” 嬴政率先脱掉履靴,在琉璃对面坐下。 吕不韦犹疑片刻,才提衣上前在一侧跪坐下去。 琉璃单手拿起耳杯,慢悠悠晃着,语气轻缓:“没想到相邦真是言出必行。” “职责所在,吕某这也是在履行公事,不是有意刁难先生。” 吕不韦今日语气友善,眉眼也蕴含了笑意,与昨晚判若两人。 又一次听到‘先生’二字,琉璃还是身心不适。 “你们是不是看不起女子?” “甚?” 乍一听到这莫名其妙的询问,吕不韦没反应过来对方是何意,他只是照例来问询有关案件之事。况且,他若真看不起女子,早做主把她这位剑术师父换了。 琉璃直勾勾盯着吕不韦,一脸认真问:“为何你每次都称我为先生?据我所知,你们大多是把男子称为先生的。” 吕不韦怔愣须臾,失笑道:“你误会了,称你为先生是表示尊重的意思,先生这一称谓严格说来并不是男子专属,女子也可以被称为先生,女先生。” 女先生?琉璃眨巴了几下眼睛,人族各种尊称真复杂,她讪讪摸摸鼻尖。 “相邦想知道什么,直言便是。” 吕不韦先是看了一眼旁侧静默的君王,呷了一口茶水,才道:“还是昨夜的问题,你们为何会知道赵屹密林伏击之事?” 关于这个问题,琉璃昨夜回到寝殿后,未免吕不韦真的会来盘问,连夜想好了说辞。 “昨日暮色四合之时,政… … 大王与蒙侍卫迟迟未归,我和樊尔出宫一路寻到密林,隐约听到不远处有厮杀声,因那是去军营的必经之地,他们又迟迟未归,很容易就能猜到密林深处的情况。因不知对方有多少人,故而我便让樊尔去相府找相邦调遣卫戍军。” 说完这些,她再次在心里埋怨一遍武庚。 吕不韦仔细观察琉璃表情,见她镇定自若,不像说谎的样子,稍稍安心一些。继续问:“先生难道就不怕寡不敌众?” 本能想说不怕的琉璃,及时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装模作样叹息一声:“怕呀,可我作为师父,不能不管徒弟死活。” 闻此话,一直瞅着墙头残雪的嬴政倏尔回头,望着琉璃地眼神亮晶晶的。 吕不韦虽然不信人真的可以为了他人不惧自己生死,但也没有继续追问。 又闲聊两句,他便告辞离开了。 目送那儒雅宽阔背影消失,嬴政突然问:“倘若有一日,面对难以扭转的生死,你还会不顾安危救我吗?” 琉璃收回视线,仰头瞅他,语气幽幽:“这么矫情,可不像你啊!” 重新坐回案几钱,嬴政给自己斟了一觞热茶,恢复惯有姿态,“我只是觉得,这个世上,很少会有人真的甘愿为了另一个人赴死。” 琉璃把耳杯推到他面前,示意他给自己斟一觞茶水。温热茶水漂浮着稀薄雾气,她捧起轻轻抿了一小口。 “你说得对,我觉得甘愿为别人赴死的都是傻子。” 嬴政不解问:“那你为何还冒险去救我?” “我有把握击败那些人,不能算是冒险。倘若没有把握,兴许我就不会去了,天大地大,还是自己的命最大。”琉璃粲然而笑,眉眼弯弯。 少年君王艰难扯动嘴角,笑容难看:“你还真是直白,我心里刚升腾而起的感动,瞬间没了。” “实话而已。” 琉璃从布袋中掏出一块糖丢进嘴里,糖块把左边面颊撑起一个鼓包。 “切记,这个世上,没有人值得你去付出生命。结束乱世固然重要,但也要有命才行。” 嬴政问:“你也不值得吗?” 琉璃摇头:“不值得。” 真的不值得吗?此时的嬴政还没有答案。“希望我们余生顺遂,永远不要有生死抉择。” 看着对面少年君王满含希冀的眼眸,琉璃淡笑不语。
第072章 只为承诺 赵国, 邯郸城。 因赵王病重之事,整座城内都充斥着一种沉寂而压抑的气氛,群臣眉头一个比一个皱的深, 均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们本还满心期待春平侯能顺利归来继任王位, 结果等来等去, 等到的却是春平侯为出逃,不惜召集所有间者, 行刺秦王,意欲挟持秦王出城。 成功了还好,秦赵两国积怨已久, 只要能顺利归国,赵国想要保下王位继承者, 还是轻而易举的。但可恨的是失败了,秦王没擒住, 还搭上了所有间者与太子。 行刺君王本就是大罪,还被逮个正着,纵使有三寸不烂之舌也难以说服秦国放人。 赵王 丹拖着病重的身体, 在议政殿上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 气急攻心,一口血喷涌而出, 颤巍巍倒在王位上,鲜血顺着奏案滴在下方雪白的皮毛毯子上, 红白交汇,尤为刺眼。 众臣哀恸惊呼不绝于耳, 已然顾不得礼数, 蜂拥而上。 赵堰拨开面前几个老臣,不由分说跪下去, 用膝盖挪动着上前,弯身抱着不断抽搐的父亲,声音干哑:“父王,您这是怎么了… … ” 气若游丝的赵王 丹艰难掀起眼皮,方才挂在眼睫上的几滴血珠落入那浑浊的双目,眼前骤然一片血红,让他看不清幼子面容。双臂沉重,他试了几次都抬不起来。 赵堰觉出他想抬手,忙握起那只苍老褶皱的手覆在自己面颊上。粗粝掌心贴在脸上的刹那,他终于模糊双眼,父亲昔日慈祥面容闪现脑海。多次谴人入秦暗害兄长,他以为他足够狠心,然而这一刻看着奄奄一息的父亲,他还是控制不住心痛。 眼泪汹涌而出,赵堰突然醒悟,那是他的兄长,是一直宠他护他的兄长,他竟然想要害死他。 好在医师及时赶来,赵王 丹勉强捡回一条命,但久病难医的身子早已残破不堪,再加上忧心在秦为质的次子,就算是暂时保住性命,但也时日无多了。 时下秦赵局势紧张,赵王 丹心里很清楚,唯一的办法就是重新册立太子,方能稳住赵国上下。 宫正将册立太子的诏书亲自送到赵堰手里时,郭开暗自松了一口气。 想到病榻上的父亲,想到还在秦国牢狱的兄长,赵堰一点也笑不出来。幼时,他庆幸自己有一对好父母,有一位好哥哥,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陷他们于不义。 想到不久后可能会失去父亲,他长舒一口气,握着诏书的手收紧。 “郭开,我是不是做错了?” 郭开笑容谄媚,言语蛊惑:“您现在如愿成为太子,何错之有!在这乱世中,为自己谋得一席之位怎么能算错呢!您若为王,日后您的子孙定会感念您的。” 赵堰不知日后子孙是否会感念他,但他知道,倘若父亲知晓他与吕不韦合作,意图谋害兄长,一定不会原谅他。 郭开小眼睛转了几转,佯装语重心长:“太子,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最忌讳的便是心软,都到了这种时候,您不能生出退缩的心思。” “本太子明白。”赵堰面上悔意褪去。 吕不韦迟迟没有对赵屹做出明确处置,只是以行刺君王的由头关押在咸阳牢狱。 牢狱内暗无天日,阴冷潮湿,待久了,全身上下都有一种阴湿之感。 赵屹平时爱干净,周遭那样的环境,实在难捱,不出十日,便已蓬头垢面。可他却又只能隐忍不言,不求助是他最后的尊严。 秦国方面似是忘记了他们的存在,每日只有狱卒按时送些冷硬吃食。赵屹询问过几次,想要探知吕不韦态度,狱卒嘴严的要命,不肯透露分毫。 在牢狱煎熬一个半月,大寒之后,他终于等来了吕不韦。 天光穿过牢狱上方狭小通风口斜斜洒在地面,无数尘埃漂浮在光线中。 直到身后铁链拖地之音停止,吕不韦才回转身。 “相邦想好如何处置本侯了?”赵屹唇角挂上嘲讽笑意。 看着那张冻的青紫的脸,吕不韦转头用眼神示意杵在旁侧之人。 那人会意,展开怀里抱着的冬衣,上前披在赵屹身上。 “今日前来,是为告知春平侯一事,赵王薨逝,你的弟弟已继任王位。” 听到吕不韦这句话,赵屹唇边笑意消失,双目失神片刻,他拼命摇头:“不可能,我父王身体已经好转,怎会… … 怎会… … ” 皴裂嘴唇渗出斑斑血迹,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风采。 “请节哀。”吕不韦双手执于身前郑重辑礼。 赵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脸上泪痕蜿蜒,“我父王是不是被害死的?是赵堰对不对?” 吕不韦摇头,“他是因得知你行刺秦王失败,太过… … 最终没能挺过去。” 赵屹双肩垂了下去,咸涩泪水落在裂口的唇角,刺痛感让他眼眶更加模糊。若他能预知会因此加剧父亲的病情,他绝不会冒险袭击秦王。 已看惯生死的吕不韦摆摆手,示意狱卒将他带下去。 身体麻木的赵屹任由狱卒将他拖回牢房,此刻他内心早已被悔恨占据。 午后暖阳洒在大殿,琉璃围坐在燎炉旁,手里捧着温热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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