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檀察觉到后侧方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警惕回头,下一瞬便对上一双清冷眸子,那眉眼间难掩的贵气让她呼吸停滞了须臾。这五年来,她一直看不透琉璃,明明像王室贵族里养大的女儿,却是个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剑客,气质与身份极其不服。那般绝色容貌,生在平常人家,根本走不出家国,就会被有权势之人强行收进府里亦或后宫。 芈檀一直很好奇琉璃这等姿色的剑客是如何走出家国的,就算剑术再高超,也应该难敌母国权势。想来想去,她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对方绝非是简单剑客,否则区区一个普通人家女子怎能成为君王的老师。这些年她作为君王之师留在秦国,秦国上下似乎都已默认她的存在,就连吕不韦那般精明算计之人都没有为难她,身份确实很可疑。 此时此刻,芈檀怔怔凝望着对方深不可探的眼眸,脑中闪过一个大胆猜测,她根本不是什么剑客,而是出自王室的公主,否则难以解释诸多疑点。 琉璃真实身份若是公主,那作为同门师兄的樊尔岂不也是贵族,想到那层可能,她暗暗松了口气,内心有了期许和憧憬。 不清楚芈檀心中所想的琉璃,朝她走近几步,似笑非笑问:“你这般盯着我做甚?是觉得我比樊尔长得好看?” 芈檀霎时红了脸,嘴巴张了又张,羞赧之下双目差点急出水花,就是不知该如何解释,回答是不对,不是也不对,是与不是都绕不开樊尔。 直到双手把衣襟揪出了褶皱,她才磕磕巴巴回答:“先生乃是仙人之姿,无人可比,我见之自是也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和他人无关。” 一直在指点成蟜的樊尔这时回转身看向她们,隔着凋敝秋风,远远对着琉璃行了一礼。 琉璃回以淡笑,而后站定在芈檀身边,压低声音问:“你心仪樊尔?” 芈檀面颊更加灼烫,本能想要否认,可话到嘴边,她又不甘心,郑重注视樊尔片晌,她咬着下唇扭扭捏捏点了头。既已被撞见,理应坦然承认,心虚狡辩只会有失身份。 说实话,琉璃觉得芈檀挺好的,安静内敛,模样虽说不是倾城之姿,但胜在讨喜,平时仪态端庄也不惹事,这样的性格很适合樊尔。只可惜人族生命太过短暂,对比起来,还是有着同样漫长生命的星知较为合适一些,至少能携手到老。 对方若是女鲛,她定然不顾彻底得罪星知的风险,极力撮合。 轻柔拍拍身旁女子肩头,她语重心长道:“樊尔不会和你在一起的,不如趁早放弃,去争一争王后之位,人活一辈子,还是权势荣华最重要。等你手握权势,就会明白,少女时期的悸动在权利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芈檀骇然瞅她,不明白她为何与自己说这些,如鹿儿般清澈的双眼逐渐染上一层水汽,红唇颤抖着问:“你费尽心思劝我,可是因为你也心仪于他?” 不待琉璃回答,她苦笑道:“也对,你们是出自同门的师兄妹,又一起长大,从邯郸到咸阳,一路不离不弃到如今,想是两情相悦的。难怪在人人都传扬大王心悦你时,你却没有顺势而为讨要王后之位,原来你心里是另有他人,是我逾矩了。” 说到最后,她差点啜泣出声,忙以袖掩面,转身跑了出去,单薄肩头颤抖着,看得出来是在哭。 “… … … ” 琉璃本意是想劝说对方以权势为重,结果却被反误会。今日真的是… … 前脚被华阳王太后误会觊觎嬴政,后脚被芈檀认为心仪樊尔。她真的很想知道她们都在想什么,为何都要认为她有觊觎之心,她生命里最重要的是一族荣辱与责任,不是那些情情爱爱。 一声悠长叹息溢出唇齿,今日就不该来此,不来就不会知道芈檀喜欢樊尔,不知道就不会去劝,不劝也不会被误会。 樊尔嘱咐成蟜两句,几步走到琉璃面前。 “今日怎会想起来此?” “我也想知道自己为何想不开来此!” “你生气了?”方才那些谈话,樊尔也隐约听了大概,知道她因何不悦。 “我… … ”琉璃左右看看,拉住他的袖袍走到远处无人的宫墙下,“那个芈檀来过多少次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心思?” 淡淡‘嗯’了一声,樊尔低垂着脑袋,像个犯错的腼腆少年,沉吟稍许,他解释::“我起初就跟她说明白了,可她执意装扮成宫人过来,我也没办法。” “星知可知?” “她性格大大咧咧没有看出来,不过子霄知晓,他应该还没有告诉星知。” 不是还没有,而是不准备告知吧。这几年里,琉璃算是看明白了,子霄喜欢星知,碍于主仆有别,始终保持距离,但又不甘心,所以一直对樊尔没有好脸色,真是复杂又令人头疼的关系。 “以后,那芈檀兴是不会再过来… … ” 话说一半,琉璃脑子闪过一抹血红,她话锋一转:“你若也心仪她,或许我可以让她也拥有和鲛人一样漫长的生命。几年前,星知为了感谢我帮她留在你身边,用精血凝结了一颗避水丹给我,只要你点头,我可以冒着得罪星知的风险,把那颗珠子给芈檀,让她延长生命和你在一起。” 樊尔蹙眉,面容严峻拒绝,避水丹何其珍贵,就算鲛人用不到,也不能随意送给一个不重要的普通人。怕琉璃坚持,他补充道:“我不喜欢芈檀,你切莫将自己的东西随意送人。” 相处三百多年,琉璃清楚他的性格,“也罢,日后你若改变决定,随时告诉我。” 樊尔点头,目光柔和下来。 成蟜练完一套剑式,见两人还在角落里聊着,犹豫片刻,他大步走过去。 主仆俩先一步察觉到他的靠近,及时结束话头。 “你们在聊什么?” 听到少年人询问,琉璃淡笑转身,坦然自若道:“在聊你的剑术又进步了。” 毕竟还年少,听到夸赞,成蟜笑容腼腆,露出两个尖尖的小虎牙,平时佯装出的冷漠荡然无存。 又闲聊几句,琉璃没有多待,借口先行离开了。 气势磅礴的章台宫笼罩在大片炽烈阳光中,少了几分冷厉。 琉璃快步走到阴影处,这才放下遮挡阳光的袖子。转角踏上通往所居寝殿的甬道,抬眼之间却见殿门大敞,平时她身边没有宫人侍候,此刻为何会殿门大敞!她面色凝重捻诀闪身来到殿门口,伸头朝殿内看去,却见年轻君王正身姿挺直坐在奏案前,单手拿着一卷简策,认真看着。 走近殿内,琉璃奇怪道:“你的居所可比我这大了三倍不止,你躲在我这里做甚?牗扇也不打开,光线这么暗能看清吗?” 话音未落,她走过去撑开牗扇。 嬴政眼皮都未掀起,依旧盯着简策上的文字。 “眼见着冠礼在即,阳泉君带着几个老臣跑到章台宫后殿,试图劝说我从芈姓姐妹中择选王后,我事先得知消息,只得跑来你这里躲一躲。” 在尊重君王个人意愿这一点上,琉璃觉得秦国方面还是不错的,不像鲛族那几个长老,悄无声息早早为她择定了鲛后,若不是母亲告诉她,可能在即位之前她都不会知道对方的存在。 她提衣在年轻君王对面盘膝而坐,为自己斟了一觞茶水,饮下一半,才不疾不徐开口:“你应该庆幸芈姓势力和吕不韦没有强势逼迫你必须选择谁,此事拖了四五年,你也该从中选择一位了,她们自少女时期入秦王宫,为了你煎熬至今,不容易。” 嬴政终于抬眸,面无表情问:“你觉得寡人选择谁合适?” 听到‘寡人’二字,琉璃送到唇边的耳杯顿住,这两年只要他不悦,便会在自己面前自称寡人,看来此刻是不高兴了。 抿了一小口,她放下耳杯,严肃注视着对面君王。 “如果看中皮相,就选择郑国的郑云初;如果在乎能力,就选择齐国的妫西芝;如果想要维持关系,就选择楚国的姐妹;如果想要没心机的,那就选择卫国的姬如悦。她们五个各有各的特点,看你需要什么。” “你倒是不偏不倚,颇为懂得何为中庸之道。”嬴政放下简策,“可寡人问的是谁合适做大秦王后,不是寡人喜好哪类女子。” “妫西芝,她最有气场。” “野心太大。” “姬如悦,可爱天真。” “难以服众。” “郑云初,长得最好看。” “虚有其表。” “那便芈姓姐妹,背后是华阳王太后的整个楚系势力。” “寡人不想处处被拿捏。” “???… … … ” 琉璃真的很想揪住他的耳朵,问一问,究竟想怎样!手抬了一半,在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深邃黑眸后又放弃了。她差点忘记嬴政在邯郸为质时的初衷,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各色女子,而是天下,一个没有战乱,万民安乐的天下。然而如今,没人关心他的梦想,只是一味催促他择定正妻。 人族男子的二十岁冠礼差不多相当于鲛人的四百八十岁,的确到了婚娶的年纪,她一时不知是该劝他妥协为好,还是支持他自己的想法为好。 拿出一块糖塞进嘴里,咔嚓一声咬碎,琉璃终于下了决定。 “我知道你不情愿,可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比如娶妻生子繁衍后代。你执着于天下的同时,总要有个后代来继承你的天下,总不能百年之后后继无人吧!生在乱世,个人感情不是最重要的,权势才是,只有手握九州滔天的权势才能随心而为,做自己想做的,你可明白?” 嬴政定定凝视对面的人,垂在膝头的手掌蜷缩成拳,许久才慢慢松开,恢复松弛状态。 那些道理,他自然明白,自古以来王室贵族都很注重那些,他也知道自己躲不掉,可是身边有着太过惊艳之人,其他女子再好看都会显得黯淡无光。 他这短短二十年的人生里,尝过屈辱,尝过不甘,但最大的还是汝生吾未生的遗憾。若没有当初邯郸最艰难时期的初见,他兴许会随意选择一个最顺眼的,左右不过是一起共度短短几十年,是谁并没所谓,他心中最大的夙愿是天下归一。 然而,他的生命就是不可避免出现了救赎,这些年来,琉璃对他的好甚至超过当初相依为命的母亲。他总觉得成婚之后会失去那唯一的温暖,母亲已经与他疏离许多,他不想连琉璃也失去,哪怕一辈子以剑客师父的身份留在身边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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