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定在谢灵峙身后的少女忽而靠在了他的背上,膝弯一软,险些就要从台阶上摔下去。谢灵峙赶紧扶住了奚茴,将人抱起才发现奚茴又晕过去了,近来她总是昏睡,想来是因为曦地九州中又有一处沦陷。 奚茴晕倒倒是让谢家人抓住了谢灵峙的软肋,无需他们动粗,谢灵峙也得跟他们离开。 - 九州的确有一处被鬼域吞没,轮回泉的水越来越少,即便司玄如今不能化作结界壁护佑苍生,却依旧有保卫凡人的使命。 谢灵峙跟随谢家人离开青梧宫后,司玄离开了行云州前往漠州,不过半日功夫行云州内神光乍现,数十名苍穹之上的神明随宁卿光柱的召唤,降临天坑。 所有人都知道曦地大难临头,所有人也都期待着六万多年前的奇迹再现。 谢灵峙最终没有回去谢家,而是被众人护着去了漓心宫。如今漓心宫的长老已不是岑碧青,只是谢灵峙尚未上任,岑碧青便还是漓心宫内的管事人。 齐晓知晓谢灵峙回到了漓心宫后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感受,一个人的力量微薄,到底无法抵抗诸多压力。齐晓一时不知自己该去哪儿,想了想还是去了漓心宫,在知道这世间苍生人人仅剩两三年可活后,似乎去到哪儿都变得无所谓了。 谢灵峙被谢家人缠上,照看奚茴的又变成了齐晓。 秦婼因她的鬼使小小还在,故对齐晓再无以往尊重,如今见谢灵峙又被众人请了回来,据说谢家人为他选了一个生前德高望重的长辈作为鬼使,秦婼便以为,齐晓大约是跟对了谢灵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得知奚茴如今成了痴傻,秦婼想起之前受奚茴威胁,还想借着机会去奚落一番,结果连奚茴的房门也没能进去就被齐晓赶了出来。 秦婼讪讪道:“有何好得意的?没了鬼使,看你在行云州如何立足。” 齐晓闻言皱眉,道:“你大可以试试。” 秦婼的鬼使小小不过是个擅使毒的小姑娘,齐晓即便没有鬼使也不认为自己对付不了秦婼这样的人。 秦婼走后,奚茴的住处却来了一个齐晓意想不到的人。 看向闪烁于眼前的光环,齐晓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基于本能地朝对方叩拜。 灿烂的金光照在他的背上,带着微暖,彷如七月里正午的太阳,不过短暂便叫齐晓冒了一身的汗。 齐晓记得宁卿,因为他也险些在晏城死去,生命弥留至最后见到的便是宁卿。是宁卿用她的神力护住了他与谢灵峙、应泉等人的命,将他们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拜见神明。”齐晓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本能地敬仰与敬畏神明,直到那抹泛着五彩霞光的衣袂从他眼前略过,宁卿已经步入奚茴的房内,齐晓不知要不要拦。 后来一想,反正他也拦不住,倒不如在门外守着。 门窗关上,灿烂的阳光还是能透过窗棂缝隙投入房中,奚茴休息的地方是她以前在漓心宫后山所住的小苑,院中有一株比屋顶还高的海棠花树。这本不是花开的季节,又因司玄唤醒了行云州万物生灵,连带着这株老海棠也繁花盛放,随着微风飘下了花瓣,投在窗纸上。 微弱的海棠花香被屋中药味掩盖,躺在床上的少女像是陷入了美梦中,眉目舒展,动也不动。 宁卿慢慢靠近床边,看向奚茴的眼神有些惋惜,也有不忍。 谢灵峙回来行云州后便与谢家闹了这么一出,她便是想不知道也难了,只是宁卿只顾着召苍穹神明,并未刻意打探行云州内的消息,待她知晓后司玄已经离开了行云州,赶往漠州设界护住百姓。 宁卿知道谢灵峙带着奚茴见过了青梧宫的明佑,也知道如今奚茴的三魂七魄皆被她锁在了心海之中。回想起她曾在红枫林中与奚茴的对话,宁卿悬在空中的手顿了顿,几次尝试,也没能探入她的心海。 她下不去手。 她无法赞同诸神降临行云州后提起的第一个解患办法。 那些习惯高高在上的神明,皆有一颗为万物奉献的心,可他们也凉薄冷漠,在知晓奚茴的身份,知晓奚茴来到行云州后,自然而然地为她,为拯救曦地选择了一条最简单的路。 奚茴是岑碧青的孩子,十八年前岑碧青险些随奚山死在了通往鬼域的缝隙时,似乎一切就都注定了。 注定了岑碧青因一己私心饮下了轮回泉,注定了奚茴的性命与轮回泉绑在一起,注定了云之墨的出现,注定了奚茴的结局…… 奚茴不是凡人,她曾因一句无心之言,让戚袅袅的魂魄越过重重魂海,率先渡过了轮回泉。她触碰到魂魄的碎片,便可窥见那个魂魄的前世今生,她能化解上古咒印给云之墨带来的寒冷,她对一切神力免疫。 与其说轮回泉绑住了她的性命,倒不如说,她就是轮回泉。 有神明言,许是天地有情亦有心,才会让司玄坠入鬼域,触碰到轮回泉的那一刹分裂出云之墨的魂魄,由轮回泉将云之墨的魂魄填满;才会在十八年前看穿了岑碧青的念头,以泉水上的银光吸引她,将一切希望灌溉入岑碧青的身体里,化作了她腹中的孩子。 生即是死,死亦是生,这便是轮回泉。 唯有死亡才可入轮回泉,也唯有轮回泉才能赐予生命,奚茴出生后,轮回泉一年比一年枯竭,也唯有奚茴的奉献,才能让轮回泉重获新生。 这是苍穹诸神,给奚茴此生定下的唯一一条路,一如往年对司玄那样,不同的是当年司玄肩负重担,他亦愿意为苍生奉献,可奚茴是不愿意的。 要奚茴化作轮回泉,让轮回泉的泉水重新灌溉鬼域,让那些沉积在鬼域中的魂魄陆续投胎转世,维持鬼域与曦地两界间的阴阳平衡,这也是宁卿在得知奚茴身份后,想过的最优解。 所以她将奚茴的意识拉入了红枫林中,她当时给了奚茴一个选择,她问奚茴若她是灵璧神君,会如何做? 奚茴选择了她想选的路。 人命不可以数量衡量轻重,奚茴也不该因苍生而被牺牲。 若她自愿,皆大欢喜,若她不愿,亦不该强求。 宁卿轻轻叹了口气,她知晓她与苍穹诸神不同,她的心早被杂乱的感情填满,她分不清何为公正,又再度陷入了无法决策的两难中。 瞧着熟睡的少女,宁卿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苍生之命是命,奚茴的命也是命,她虽为轮回泉,可也是她自己。奚茴从未有做选择的机会,她决定不了自己的出生,决定不了自己悲惨的童年,可她至少有能力决定去爱谁,决定如何活。 奚茴曾在红枫林中质问宁卿,他们当时是否给了司玄选择,如今……她应当给奚茴选择的余地。 宁卿的手掌最终落在了奚茴的脸上,她温柔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奚茴的脸颊,轻声道:“快快醒来吧,奚茴。” 快快醒来,去面对你的人生,去做你的选择。 - 奚茴这一梦,无比地长也无比的满足。 梦中的元洲种满了银杏树,正是银杏金黄的时节,元洲临海的小城前往海滩的一条路几乎被银杏叶铺满,她看见了传闻中的渔姑,就在深海的中央,像个沉睡的温柔的神女。 小船漂浮于平静的海面,海天一色,海水将天空倒映其中,一时分不清他们是在海浪上漂浮,还是在云层中缓慢飞行。 奚茴抚摸着银叶小舟上的花纹,一手拿着绿豆糕笑盈盈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男子,金骨墨扇展开悬飞于她的头顶,为她遮住了大半阳光,露在光下的皮肤更显得白皙透亮。 奚茴道:“今日的糕点好吃,你要不要尝尝?” 墨衣的男子没出声,只是身体凑近她,微微张开口含住了奚茴手中的半块糕点,待到他将糕点咽下后奚茴才问:“怎么样?是不是很甜?” 男子点头,又伸手将她嘴角的糕屑擦去,再顺手捏了一把。 “痛!”奚茴瞪他,他便改了力气,又揉了揉。 银叶小舟下,浅蓝色的浪花化作巨大的手掌,轻轻托起了小舟往前荡了荡,水中海女如同一尾巨大的鱼,轻轻地顺着浪花游动。 时间仿佛过得很快,分明方才还是艳阳高照,眼见着就入了夜,海上的风如同海女的吟唱,浪花卷起一道道月光,海面上的天灯朝深海中漂浮,每一盏上都写下了长久。 奚茴抬起头看向星光密布的夜空,伸手指向银河的方向道:“有人与我说,你是从那里来的。” 她说这话时往对面的人身上倒去,歪着身子靠在了对方的怀中,抓着他的手搂紧自己的腰。在看见对方询问的眼神,奚茴才道:“我也不记得是谁告诉我的了,但我记得,你好似以前是个神仙来着?” 男人失笑,朝她摇头,否认了这个身份。 “我就说嘛,哪儿有神仙像你这样与恶鬼为伴,也不在乎人命的?”奚茴笑了笑,像是得了便宜的小孩儿:“我就知道是他们诓我的。” 她抬起右手,晃了晃手腕上的引魂铃,沉默了许久才道:“哥哥,你与我说说话吧。” “随便说些什么都好,我都快忘了你的声音了……” 久久沉默,唯余浪涛声,奚茴抱紧男人的胳膊,抚摸他袖口上的花纹,忽而觉得海上的风很冷,身后的人也失了温度。 她将胳膊越抱越紧,总有种若不抱紧点他便随时都会离开的错觉。 是了,是错觉。云之墨怎么会离开她呢?他怎么舍得? 银汉迢迢,星辰之上的一双眼看向漂浮于海面上的银叶小舟,无数盏天灯飘向了天空,像是真的能飘至银河,那些灯盏上歪歪扭扭的字,无不诉说着长情与思念。 白衣如云似雾,星光遮蔽了他的身形,而这片少女的心海之上,还有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身影。 司玄目光沉沉地看向小舟中的男子,对方墨衣乌发,五官、身量皆与他一般无二,若非要说出些什么不同,便是司玄从不会穿沉闷的暗色衣裳,也不会拥有那样一双恣意邪气的双眸。 船上的少女歪在了男子的怀中睡去,她姿态亲昵,便是心海的睡梦中也不安地搂紧男子的腰,脆弱地呢喃着哥哥二字。 此哥哥,非彼哥哥。 饶是司玄从未见过这女子也知道,她对与他相貌一致的男人绝不是兄妹之情,倒更像是…… “是爱。”宁卿的声音响起。 司玄回眸,星河之上,宁卿的意识也闯入了奚茴的心海。她像是轻易看懂了司玄的疑惑,定定地看向他,有些紧张地问:“你看见这些,想起什么了吗?” 司玄摇头,他只有满心疑惑,却是什么也不曾想起。 宁卿道:“也难怪,你是你,他是他。” 属于云之墨与奚茴的记忆,司玄又如何会想起呢? “你让我进入她的心海,便是要我看这个人?”司玄指向船上的男子,问:“他是我的灵魂碎片?是我一念之差后产生的第二缕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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