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没有人回答她的话,黑暗并没有持续太久,不知从何而来的光将周围渐渐照亮。 奚茴猜测得没错,那些神明的确高高在上,像是一尊尊巨大的雕像,而她瘦小得不过那些人的手指那么大。她原以为神明藏身于结界中,殊不知神明皆两两一双锁在了五彩的光柱内,这座从外可以看见人影的结界,亦不过是神明灵智交谈的方寸之地。 他们的身上没有颜色,唯有瞳孔中色彩不一,肩上挂着的披帛如瀑布般流入天坑之中,十双慈悲的目光聚焦于奚茴的身上,微风中颤抖的少女第一次见到如此震撼的画面,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是在与谁做交易,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就这半步,她发上的红发带轻飘飘地坠落,比血的颜色还要鲜艳。 ——“吾等身躯皆于行云州内,神灵分布大江南北,不以真面目示人是怕吓到你,既你要看,便不仅仅要看眼前,更要去看远方。” 话音才落,奚茴便知道这些神明身上的颜色去了哪里。 他们眼眸中的颜色是他们的意识,因要护佑苍生而将意识全都聚集于行云州中,锁在了一片黑暗的结界里,而他们神灵则奔向了世间各处,曦地除行云州外的其他八州,皆有神明的身影。 那些颜色化作了黛色的山川;化作了缥色的河流;化作了朱红的鲜花;亦化作了金灿灿的麦谷……他们以自身神灵维持着被鬼域摧毁的大地仅剩的一丝颜色,就像奚茴曾待过的元洲,那是乱世中仅存的一丝安宁和谐的临海小州,亦在他们的守护之中。 他们固然冷漠、居高临下,他们固然不懂人间的情爱、人之本性本心,可他们也固执地坚守着他们的职责与分寸,看似没有感情,又心系苍生。 奚茴的确被震撼到了,那些人间惨状都成了一副副山水墨画,流转于诸神苍白的身体上,顺着他们流水般的披帛坠入黑暗。 难怪,世人都相信这世间有神明,世人都向神明祈求心愿,原来这世上的神明的确会护佑生灵。奚茴不禁有些难过,为何她年幼时没有遇见他们?为何她受苦受难时他们不为所动?她不是凡人?她不也是芸芸众生之一? 这些话,她没问出来。 因为奚茴看见了自己想见的人了。 司玄与十位被宁卿从苍穹召唤下来的神明不同,他的身体还是奚茴记忆中的模样,他就站在两道光柱之间,烟云一样的衣裳至衣袂才是月白的,整个人当真像是纯澈得不染纤尘的神,周身笼罩于浅淡的金光之中。 奚茴愣愣地看向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是她梦境里不论如何也看不清的长相,与云之墨一样,又不一样。 奚茴来找司玄,确实是有许多话要说的,她想问云之墨从何而来?他是不是从来都只是司玄的一小部分?当初司玄沉睡,云之墨苏醒占据了身体,可最后司玄还是能醒过来,是不是表示如今的云之墨也只是沉睡在他的身体里了,将来也会找到契机再醒过来? 这些话奚茴还没来得及开口,她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向司玄挤出一抹笑来,便顺着司玄的眼神看见了距离她很远的一个藐小身影。那人甚至在结界之外,但奚茴认得她的五彩光环,即便离得那么远,也那么显眼。 她记得宁卿与司玄的关系,在那片红枫林里,宁卿说过她与司玄的过去。 事情突然变得有些可笑,当初是宁卿失去了所爱之人,如今是奚茴失去了所爱之人,可她们俩爱的,是同一个人吗? 过去的云之墨不愿见到宁卿,却也说过宁卿算是他的一位故人,如今的司玄愿意见奚茴,是否也想像那十座神明像一样,希望她勇敢奉献自己,成全苍生? “我要单独与司玄说话。”奚茴抿嘴,没再去看宁卿。 十座神像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奚茴提出要求的意义,不过下一瞬宁卿转身离开,便也表示她默许了让司玄与奚茴单独接触了。 宁卿知道奚茴现在满腹疑惑急需解答,但她也相信奚茴不会认错司玄,因为司玄与云之墨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在奚茴知道司玄不是云之墨后,她便不会再找司玄了。 奚茴要单独与司玄会面,司玄便主动朝她走近,他的每一步靠近都让奚茴的心跳更快了一些,看着朝思暮想的脸一步步接近自己,奚茴有那么一刹恍惚,企图在司玄的身上看见云之墨的影子。 他只在距离奚茴十步左右停下,抬起右手轻轻拂袖,二人便已于结界中离开,去了另一座空旷的山头。 行云州中的山有很多,也不是每一个奚茴都知道叫什么名字,今夜她与司玄所处的山便是一座无名山,巧合的是这座山往前看刚好可以看见凌风渡那如水浪翻腾的满山坳野草。 五彩光柱在他们的身后,也离他们很远,放眼望去,仅能看见嵘石宫的宫殿一角,因弟子全都出走去曦地,那里的灯火零星几盏,几乎隐没于夜色中。 奚茴总忍不住朝司玄看去,他就站在她身侧,距离她一臂远,微弱的月光与星火光辉落在二人身上,勉强能让奚茴看清司玄的相貌。 许久的静默,直叫奚茴觉得不该是这样,她的心里清楚眼前之人并非云之墨,可脑海又忍不住陷入浑噩中,迷失在对方的容貌里。 以往与云之墨相处的点点滴滴此刻在眼前浮现,奚茴终于没忍住开口:“你有没有想我啊?” 少女的爱慕从来直白又大胆,司玄从未被女孩儿这般表白过,一时显出些愣怔无措来。 司玄眨了一下眼,道:“我不是那个人。” 奚茴目光盈盈,看向司玄的眼神痴迷又欢欣,她像是没听见司玄说的话,轻声道:“我有很想很想你的,哥哥……你不在的这些天我过得很不好,要是你知道我险些没能醒过来,是不是就不会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决定换我来活了?” 司玄正要开口,奚茴却收回了看向他的眼神,垂下眼眸道:“其实我心里是怪你的,怪你一声不吭地就离开,怪你将我一个人丢在了元洲,还怪你根本没问过我的意愿便替我做了决定,你怎知我想活得长久,而非活得自在呢?云之墨,你就是个傻子……” 白白牺牲了自己,还未必能听到她现在这番肺腑之言了。 “不过就算是傻子,我也还是爱着你的。”奚茴深吸一口气,这回抬头望向司玄的眼,便不再是那样充满伤感的爱意了,多了几分清冷与疏离。 司玄微怔,心里也知道,她方才那番话不是对他说的。 有风吹过奚茴的发丝,拂过她的眉眼,一行清泪像是被风吹了下来。山巅的夜风很冷,冻得奚茴脸上毫无血色,更显出几分脆弱与无助来。 “灵璧神君。”奚茴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擦去脸上的泪痕,问他:“当初云之墨掌控你的身体时,是能感受到你的存在的,我想问……你如今还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吗?” 不等司玄回答,奚茴急切道:“哪怕一丝!你仔细感受感受,一点点就好!” 司玄静默片刻,对奚茴摇头。 奚茴不信命火能将云之墨烧得那么彻底,他如何能对自己也下那般狠手?可司玄的眼神告诉奚茴,他没有说谎。 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奚茴终究是不甘心的,她上前抓住了司玄的手腕,冰冷的皮肤贴上神明温热的手腕,司玄拂袖要抽回自己的手臂,奚茴偏偏抓着不放。 就在他蹙眉,压低声音道一声:“奚茴姑娘……” 奚茴却自己将他的手腕放开了。 “不是这个温度,也不是这个眼神。”奚茴摇了摇头,喃喃自语:“不是这种语气,也不是这样的称呼……你该叫我小铃铛的。” “我不是云之墨。”司玄提醒她。 这句话像是激怒了奚茴,她猛然抬头对着他大声吼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云之墨一丝意识不留,不甘心她唯一拥有的欢喜都被剥夺,不甘心她明明才像是要踏入幸福的人生了,上天偏偏要断绝她的未来,不甘心……她与云之墨,明明还没有道别的。 奚茴的眼泪终究还是流了满脸,不论她抬起袖子擦几次也擦不打掉,泛红的眼眶低垂着,她再没勇气抬头去看司玄了。 “打扰了,灵璧神君。”奚茴轻声道。 她说完这话转身便走,没有一丝停留。 司玄看向她离去的背影,他不知她与云之墨的过去,却知她与云之墨的关系,在她心海的幻境里司玄看见了奚茴对云之墨的依赖。即便司玄亦心有所属,却也只认为爱情是众多感情中的一部分而已,为何奚茴与云之墨的爱如此浓烈,痴心不渝,比之生命更重? 这种程度的爱,司玄不懂。 奚茴的身影有些踉跄,沿着山边的小路跌跌撞撞地往下走。她不知在想什么,脚下被石头绊了也未察觉痛,直起身子继续走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奚茴似才后知后觉发现了脚腕上的痛,低低的呜咽于寂夜中传来,最后变成了痛苦不加掩饰的哭声。 司玄看不见她的身影,却能听到她的声音,少女的哭声撕心裂肺。在元洲奚茴醒来得知云之墨不在时没哭,她于漓心宫后山小苑中清醒过来时也没哭,却在这一刻将积攒多日的悲伤一并爆发。 起风的悬崖边,一截野草里红发带飘摇着。 司玄垂眸看见了那截发带,才想起来他将奚茴带出那方结界时,是连带她的所属物也一并带走了。 司玄翻手掌心朝上,发带轻飘飘地顺风飞动,落在了他的手上。 奚茴的哭声尚在远方传来,一阵阵的。 宁卿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她也听见了哭声,眼中不忍,又无可奈何:“她这样会有危险的,我去守着她。” 这座山上无人来过,山路崎岖,下山的小路靠着悬崖,一不留神便会摔下去。更何况现已是深夜,奚茴又那样悲痛,她未必能完好地走回去。 宁卿说完,正要去接司玄手中的发带,却在她拿走发带的时候,看见司玄的手不自然地握紧了一瞬,仅那么一瞬,宁卿抬眸看向他。 司玄放手,也看向她的眼道:“去吧。” 宁卿点头:“好。” 收起发带,她又轻轻碰了一下司玄方才被奚茴握住的手腕,眼神中闪过意外,颤巍巍地收回了手。 宁卿背对着司玄的方向离开,她去找奚茴的这一路上心跳却越来越快,回想起方才触碰到司玄手腕上的温度,宁卿的心中五味杂陈。 司玄的身体是温热的,却不是那样滚烫的热意,可她也看了司玄的眼,他像是对自身的变化一无所觉。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容她多想,宁卿便追上了奚茴。 好在她跟过来了,这座山的确危险,奚茴下山也没看路,不知第几次摔倒后又滚到了山侧,若非宁卿拦着她便要从悬崖边上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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