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意外不会让她死亡,却也还是会感受到死亡的恐惧和痛苦。 待宁卿扶住奚茴时,奚茴虚弱得几乎站不稳。她身上被荆棘割出了无数条细小的伤痕,浓烈的血腥味扩散,她见追她而来的不是司玄而是宁卿,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湮灭。 这世上没有云之墨了。 这世上无人爱小铃铛了。
第92章 九夜长灯:八 ◎神明不会欺骗任何人。◎ 宁卿将奚茴送回漓心宫后山的小苑前, 谢灵峙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见到奚茴安然回来殪崋他才松了口气,又见将奚茴护送回来的是宁卿,谢灵峙一时没有靠近。 奚茴没瞧见谢灵峙, 她如今像是又回到了行尸走肉,讷讷地与宁卿作别后便往小苑里慢吞吞地走过去。院子外种了一排翠竹, 竹影遮住了谢灵峙的身形, 他见奚茴回去也没再打扰, 再看她现在这番模样, 也知道她去见司玄的结果并不好。 走回院中, 粉色的海棠花铺了满地,奚茴没进屋子,只是回到了海棠花树下的藤椅上坐着, 她手里攥着那截红发带,脑袋空空的。 哭了一路,在遇见宁卿后她便没再流眼泪了。 即便心里再难受, 奚茴也没有让人看笑话的意思, 哪怕宁卿出于好意, 奚茴也不想再见到她了。 这事就是这般奇怪,她与宁卿喜欢上的是一具身体里的两种完全不同的魂魄, 偏偏, 他们不是一体又不可分开。 过长的发丝几乎拖到地面,随着风扫起花瓣, 奚茴绕着发带打算将头发重新束起, 又在折叠发带的时候脑海中闪过些许灵光, 骤觉不对劲。 奚茴抚摸着发带边角上像是被火烧出一道淡淡痕迹的缺口, 乍一眼看过去根本无法发现, 唯有用指尖去触碰才能察觉到细微的痕迹。 她将发带平摊在手面上, 顺着卷曲的边缘轻轻一握,虽有些许偏差,但那的确是被烫压成了握痕。 奚茴的心在这一瞬猛烈地跳动了起来,她紧紧地握着发带,回想起她随手拿起这条发带绑在发上的记忆,这些发带大约是谢灵峙在她三魂七魄被封锁心海时所买的,自不会是被人用过或弄坏过的残次品。 发带由绢所做,封了边缘,更不会因绑束而扭曲,仔细去看,每一寸握痕都像是被高温烫得卷曲。 她戴着发带去找神明,在那方结界里,待见到神明真容时这条发带才落了下来,后来她终于见到了司玄,也就没去管什么发带了。 这条发带为何会在宁卿的手中?宁卿又为何会在那座无名山上? 奚茴本就有些小聪明,过程并不难猜。 司玄将她带离了神明的结界,连带着属于她的发带也一并被带了出来,即便宁卿默认了让司玄与奚茴单独相处,却也不会不管不顾,她必在不远处守着才能放心。 所以奚茴离开山巅,宁卿携发带找来,救了她一命,为了确保她的安全,一路将她护送到了院门外。 发带除却奚茴碰到,能经过手的便只剩下宁卿与司玄两人,宁卿扶着奚茴时奚茴感觉得到她的体温,相对常人更冷,那样的温度握不出这样的烫痕。 司玄的体温也无法握出烫痕的。 唯有云之墨。 只有他那样靠近便能察觉到炙热叫人忍不住流汗的温度,才能在用力握紧时,烫卷了她的发带。 奚茴怕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怕这些小细节是她因为失去云之墨而胡编乱造出来的,可她又不甘心,也不想就此认命。 她信司玄没对她撒谎,又不肯信云之墨真的彻底消失。 若想知道真相,唯有再试一次。 - 奚茴又一次走到天坑边缘,她看着五彩光柱,昂着头道:“我来提我的条件。” 这一次诸神没将奚茴带入结界,五彩光柱内隐约可见神像,模模糊糊的,又被灵光环绕,看不真切。 ——“你想要什么条件?” 奚茴抿嘴,心口砰砰跳个不停,她道:“我要司玄陪我!” 周围刹那静默,就连风好似也停止了,蓝天白云之下天坑周围的光芒越来越盛,直刺得奚茴眼疼。 不待那些神明发难,奚茴便解释道:“我的话有歧义,我的意思是,我要司玄陪我作伴。我去哪儿,他便去哪儿,他要尽可能完成我提的要求,只有这样,我才能考虑答应你们。” ——“荒谬!” 奚茴抿嘴笑了一下,她道:“不是荒谬,而是我知道你们如今除了选择让我牺牲,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既然我的命系苍生之命,你们便该知道孰轻孰重。你们为了苍生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我如今也不要司玄的命,只是要他陪我走走转转,这样也不肯?” 奚茴将自己的命作为条件,只看对方答不答应。 又是一阵静默,奚茴也不急,她闭上眼睛感受四周重新吹来的风,所有穿过光柱的风都带着柔软的温度,飘过丝丝草木香气。 司玄没有立刻出现,反倒是宁卿走到了奚茴的面前。 在奚茴睁眼的刹那便对上了宁卿不解的目光,她金色的瞳孔中倒映着奚茴刹那僵硬的脸,不过奚茴很快便将心态调整,依旧昂首挺胸,摆出不退让的姿态。 宁卿望着奚茴的眼,愣怔了一瞬,抬袖便将她拉入了小世界中。 不过一个眨眼,奚茴又一次站在了天池旁。红枫飘落,草坪柔软,奚茴看向池水中倒映的天,层层彩云飘过水面,那里还倒映着宁卿的身影与她身后的五彩光环。 奚茴垂眸,她此举的确不够光明磊落,昨夜宁卿还将她从悬崖边拉回来,今日她便来抢宁卿的男人,是她有愧,所以奚茴不敢看宁卿的眼。 “你在想什么?”宁卿问。 奚茴低声道:“你不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过去,便是此地,宁卿能听见奚茴的心声,猜出她的每一句话。 今日宁卿摇头,她道:“我要听你自己说。” 上一次宁卿将奚茴的意识拉入小世界,她的意识可窥探些许,可如今奚茴是活生生的人,便是神明也无法看穿人的心思。 奚茴抿嘴,她不肯说,宁卿却猜到了:“你觉得他不对劲,你觉得云之墨还在,对不对?” 奚茴一怔,她猛然抬头朝宁卿看去,震惊她如何会知晓? 宁卿一副果然如此的眼神,她是有些生气的,气恼奚茴做事莽撞,却又有些理解她的急切和动机。依奚茴对云之墨的心,她不屑也不会对一个与云之墨长得完全一样的人动情,既然她昨夜能哭着离开也不多看司玄一眼,便不会非要司玄陪着她,除非,她发现了什么。 宁卿轻声道:“与我说说好吗?奚茴,不要自己决定一切,不要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你要知道你的身边其实并非人人都抱有恶意,总有人愿意帮你。” 奚茴问:“那些愿意帮我的人中,包括你?” 宁卿回想起昨夜无名山巅,司玄握紧发带的那一瞬,心里酸涩地揪了一下,可她还是露出和善的微笑:“我愿意帮你。” 奚茴嗤笑:“那可是司玄,你朝思暮想几万年的人,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如今你却能放下他来帮我?你可知我要做什么?你就笃定司玄知晓你将他推向我不会对你心生芥蒂?” 宁卿被她几番问得有些哑言,可她还是摇了摇头:“司玄不会因为这件事对我心生芥蒂。” “你就这般自信他对你的爱?”奚茴又问。 宁卿却道:“不是自信他的爱,而是自信他的为人,司玄从不与人生气,他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我想今日只要我不出现,你又坚持,他还是会答应你的要求。在他心里,舍他一人是小,拯救苍生为大,纵使他不愿却还是会去这么做,一如当年化作结界壁……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奚茴得意不起来了,她似乎在宁卿的眼中看出了些许无奈与自怨自艾,但那情绪也不过转瞬即逝。 宁卿道:“我羡慕你与云之墨的爱,你们的眼中只有彼此,他们皆说这是局限的爱,偏执的爱,而真正的爱应更宽阔,更平等。司玄于苍生平等,于苍生的广爱,分到最后落在我这儿的,也只剩下他心中一道不可抹去的痕迹,不可代替的人,仅此而已。” 宁卿是司玄爱的芸芸众生之一,是他爱中最特殊的那一个,却不是他唯一爱的那一个。 宁卿也是如此,她对司玄的爱更浓烈更不可割舍,可她也依旧爱苍生,依旧愿意为苍生奉献一切,他们生来为神,注定不会为一种爱驻步深陷。 所以她羡慕奚茴,羡慕云之墨,羡慕他们可以做到轰轰烈烈的只爱着彼此,拯救彼此,成就彼此。 奚茴像是被宁卿说动,她问:“其实你们有的是办法要我化作轮回泉,对吧?毕竟我只是一个人普通凡人,连使鬼之术都不会,你们想要拿走我的命易如反掌。” 宁卿点头:“是,但我们不会。” 奚茴又问:“因为不屑?还是不好与苍生交代你们残害一个女子的命?” 应当不会,毕竟若让世人皆知奚茴的死是为了成全他们,他们大约会鼓手叫好。 宁卿回答:“因为众生平等,我们过不去的是自己心里那一关。” 这个答案,叫奚茴意外,却也有些满意。 她慢慢从袖中抽出那条红色的发带,那双生来魅惑的狐狸眼难得露出几分纯澈的光,奚茴道:“我这人也不是油盐不进的,任何人在我这里都有一次可以让我信任的机会,但愿神明不要骗我。” 宁卿看向那条发带,虽意外,却也明白奚茴的执着。 她道:“神明不会欺骗任何人。” …… 天坑前,奚茴被宁卿重新带回来,两人对峙,一如离开之前。 只是她们离开的时间里,司玄已经在一旁站了许久了。 宁卿朝司玄看去一眼,司玄的眼也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二人对视,倒是宁卿率先退下,她转身离开时司玄朝前跟了半步,又停顿,再面对奚茴。 奚茴看他那眼神,都说神明爱世人,奚茴也属于世人之一,可显然她不讨司玄的喜欢。 奚茴这时还能笑道:“怎么?怕我欺负她?我可没那个本事。” 司玄没应她这句话,只是反问:“奚茴姑娘方才说,只要我陪着你七日,你便能心甘情愿舍身变回轮回泉?” 奚茴垂眸玩儿着手指:“我只是说我会慎重考虑。” 司玄摇头:“我要肯定的答复。” 奚茴双肩一耸,抬眉有些挑衅道:“既然你们毫无诚意,那就算啦!” 说完这话,她转身就走,挥着双臂走得还挺快,丝毫不顾身后五彩光柱内十座神像看向她的眼,他们大约也从未见过如奚茴这般无惧神明、无视威压、又无所谓生死的人了。 从天坑回到漓心宫要走大半日,才到漓心宫前奚茴便遇上了岑碧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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