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峙隐约猜到了原因,却不敢细想, 他站在人群之后,身后亦有大批人涌来,短时间将他夹在了两拨人的中间, 抬头便能看见奚茴。 五色的光柱内, 原是神明讨论的结界已然消失, 从光柱中分裂出了无数纤细的金线束缚住了奚茴的手足,圈住了她的脖颈, 而她一个瘦弱的女子渺小地嵌入了光芒之中, 只能叫人看见轮廓,甚至看不见她恐惧的表情。 不过片刻五宫的人就到齐了, 四宫长老连带着岑碧青与谢家人站在了最前面, 离天坑最近的地方还有其他行云州中的氏族族长, 所有人都没有主动开口替奚茴求饶。 谢灵峙的脑海中一片嗡嗡作响, 嘈杂的人声里, 唯有他的声音是颤抖却高昂的。 他看向五彩的光柱,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混沌之际,问出了心中所想:“不知奚茴所犯何事?竟要以祭天惩罚!” 谢灵峙的声音一出,周围全都安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朝他看去,可他的视线依旧在奚茴的身上。 奚茴这一生,过得太苦了。 她生来便不讨人喜欢,死去却要用这样极端残忍的方式,便是罪恶滔天的鬼当年也只是被丢入渡厄崖,不曾如她这般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开处刑,以雷天击杀焚烧。 这些沉默的人中,的确有人对奚茴并非那么讨厌,他们甚至有许多人都没见过奚茴,没听过她的名字,他们也要眼睁睁地看着奚茴死在他们面前,却没有任何阻止。 谢灵峙一个人的声音很突兀,谢家人拼命给他使眼色,许多人都在想他怕不是疯了,不要漓心宫长老之位,如今甚至敢质问神明。 五彩的光柱中,巨大的神像逐渐显现,纯白的十座神像像是头顶着天的巨人,他们也长着人一样的五官身形,披帛化作流水,那些漂浮的灵光汇聚于他们的额心与胸腔。 行云州人早已见过了宁卿与司玄的相貌,原以为神明与他们一般,却不知神明的真身像是支撑起天地的柱子,巍峨的神像笼罩在淡淡的金光中,十双眼没有任何表情地看向所有人,于他们的眼中,才是真正的众生平等。 有神解释了谢灵峙的疑惑。 他说这是奚茴的命中注定,她生来便与众不同,肩负着拯救苍生的使命。 他说奚茴由轮回泉的泉灵汇聚而成,唯有抹去奚茴的肉身,将她的神灵放入轮回泉中,轮回泉便会重新变成一片汪洋,拯救受苦受难的曦地。 谢灵峙知道奚茴的身份特殊,他也知道奚茴与轮回泉息息相关,即便他心里有不愿,却也无法在此刻开口,让他们放过奚茴,任由曦地堕落。 谢灵峙只是心中有不忿,不忿这些人曾对奚茴那么坏,最终却奚茴以命来拯救。 他不敢问奚茴到底愿不愿意,即便谢灵峙没有看到少女痛苦的表情,却也能看见她挣扎的动作,她偶尔传来的一声凄厉喊叫,像是那些绑在她身体上的金线要将她活活撕碎。 谢灵峙此刻不知要向谁求救,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一圈,却在金光之下看见了宁卿的身影。 宁卿位于天坑之中,无数光芒从她的身侧流走,而她看着被束缚住的奚茴,眼神无喜无悲,就像之前护着奚茴不让她摔崖而死,还为了保证奚茴的安全一路将她送回的人不是她一般。 而后没多久,他又看见了司玄。 司玄应当是在场所有人中最后到的那一个了。 昨夜从奚茴的小苑离开后,他便去找宁卿了,满是红枫的小世界中,宁卿对他说,一切真如他当初所言,曦地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这世间仍有一丝机缘。 曾是司玄看破了些许天机,如今却是他被蒙在了鼓里。 “这便是你说的机缘?”司玄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看向被金色的线缠绕几乎五花大绑的奚茴,不解地望向宁卿:“为何要这样做?你不是说你会去劝她?又为何要逼她?” “曦地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等待了,你也看见了她就是个出尔反尔的骗子,且她昨夜已经答应了谢灵峙离开行云州,诸神之躯留在了行云州,神力汇入五湖四海,一旦她离开行云州便不再受我们控制,届时便是想让她化作轮回泉拯救苍生,也是徒劳无功的。” 宁卿说完这话,她没敢去看司玄,只轻声道:“我们总要为一些事付出代价,拯救苍生是神明的职责,却也是奚茴逃脱不了的责任,谁叫她是轮回泉的泉灵转世,谁叫只有她才能救曦地脱困。这正如你当年,司玄,当年你别无选择,如今她亦是如此。” 司玄朝宁卿看去,他眼中藏不住的震惊,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宁卿的口中说出的。 “是你说人命不可以数量衡量轻重,如今便是她一人的性命,抵不过天下的性命了?”司玄问完,宁卿陷入了沉默。 司玄愣怔了瞬,他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也不会轻易更改想法,不会是因为奚茴要与谢灵峙离开行云州所以才走到这一步的,一定有什么原因,你告诉我,卿卿!” 宁卿没忍住看了一眼奚茴的方向,少女被金光困在了其中,因为神灵与身躯剥离的痛苦而发出哀嚎声。金光中,几滴鲜艳的血迹落下,朱红色的发带随风飘落,连带着那几滴血珠一并融入了天坑底的黑暗中。 奚茴的眼也在看向她,她咬紧牙根泪水几乎爬满了脸,她还能喘气,还能开口说话,偏偏在这个时候咬紧下唇,眼神中充满着乞求,乞求宁卿一定做到她曾答应的。 三日前奚茴主动来到天坑前找神明,提出了她的条件。 她要司玄陪她七日,宁卿便知道她已经猜到了些什么,红枫林小世界中的一番交谈,宁卿佩服奚茴的果敢,所以她答应会帮奚茴。 当时她告诉奚茴,神明是不会骗人的。 可奚茴却说:“我就是要你帮我骗人啊,宁卿姐姐。” 如今,关于奚茴的秘密就在她的脑海里,就在她与奚茴交错的每一记眼神中,可面对司玄的质问,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也许神明走向凡人必经的过程,便是要学会凡人的一切,凡人的优点与凡人的缺点。她明白了爱的多样性,人性的多变,自然也要学会,如何隐藏自己的谎言。 “没有什么原因!”宁卿朝司玄看去,她目光坚定:“为何你能为苍生牺牲,她就不能呢?舍去了她一个,便能换回千千万万的生命,也无需我们再焦头烂额地寻找各种办法,耗尽神灵,最后与曦地和鬼域融为一体,三界共丧!” 司玄顿了顿,他道:“时间还未到最后一刻,我们还有机会,也必定还有其他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你已经不能唤醒上古咒印了!你不能再化作结界壁阻拦鬼域向曦地融合,而你我的神灵每日都在护住曦地百姓的结界中消磨,如今我们十二神间,又有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宁卿道:“醒醒吧,司玄,这是她的命。” “这不是她的命!这不该是她的命!”司玄扬声否定了宁卿的话,在说出这句话后,他自己都怔了半晌。 司玄不可置信地抬起双手,看向手背上闪烁的赤色符文,抑制着胸口几乎烫破皮肤的炙热,再慢慢抬头,就连眼眶也如染了血迹,泛着浓烈的红。 宁卿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轻声唤了一句:“司玄,我们别无选择了。” “有的,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中止术法吧,她快受不住了。”司玄说完,二人头顶便传来了一道痛苦的哀鸣声。 此种祭天之法甚至比凌迟还要残忍,所有人都能看见披头散发的奚茴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的衣袂不断朝下滴落血迹。要将她的神灵与身躯一寸寸剥离,不亚于活生生地剔骨,就连那十座神像都闭上了眼,不忍再看。 人群中,谢灵峙喊了一声:“阿茴!” 奚茴没办法回答他,可她却也分神朝谢灵峙看了一眼。 真的太痛了…… 即便早已知道将神灵剥离躯体的方式几近于折磨,可奚茴还在强撑着,她不能让自己的一切努力都白用功,她总要等到她想见到的人。 奚茴仿佛都能听得见身体里的血液流出的声音,可她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也逐渐听不见风声,唯有谢灵峙的“阿茴”穿破一切,唤醒她即将迷离的意识。奚茴看向谢灵峙,回想起昨夜对他说的话,还有他离开时高兴的表情,到底是心有愧疚的。 她知道,谢灵峙大约是这世上,除了云之墨之外对她最好的人了。 他对奚茴从无坏心,他的一生也不由他自己做主,年幼时跟在岑碧青身后,被岑碧青压制,长大了还要听谢家人的安排,险些就要娶她了。 不过今日过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 谢灵峙有他自己的抱负,有他自己的未来,他的确是谢家最出色的儿郎,也的确担得起行云州大师兄的身份,他难得保持着一颗正义的赤子之心。 他这种人啊……总会被人骗的。 奚茴想对谢灵峙说,其实她从未打算离开行云州,昨天晚上的话都是骗他的。还有她曾经真的想杀了他,但这世上的恶大约真能被善所感化,奚茴对谢灵峙已经没有讨厌了,相反,她很喜欢他。 在岑碧青那里从未体会过的亲情,谢灵峙给足了奚茴。 天空忽而想起了一道雷声,奚茴才知道方才承受的还不及接下来的十分之一,轰隆隆的雷鸣在云层中翻滚,不过一会儿便遮蔽了阳光。 天暗了下来,厚厚的云层中闪动着电光,奚茴愣愣地朝那些光芒看去,心跳骤停,而后又猛烈地跳动,几次之后她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她做足了准备等待雷霆落下,但当第一道雷打在身上她还是痛得呕出了一口血,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烧焦,每一寸骨头都被敲打。 “啊——!!!” 奚茴浑身无力,却被千丝万缕的金线挂在了空中,血液如雨帘坠落,她疼得牙齿打颤,一声痛呼过后,是无法忍受的抽泣。 太疼了啊,真的太疼了…… 司玄定定地看着奚茴的方向,他的目光甚至有些呆滞,他望着那一串串往下滴落的鲜血与耳畔轰隆隆的雷声,就连奚茴的叫喊声都像是穿破他胸腔的利剑,刺得他骤然停了呼吸。 宁卿沉着脸,袖中的手已经握紧。 第三道雷声落下后,奚茴已经叫不出声音了。 天坑只外已经有人背过身去,甚至那些最后赶来的弟子都纷纷转身逃离。乌云之下,无数人影伫立,他们此刻就连窃窃私语也不敢,静默之下,甚至连雷霆敲碎奚茴骨头的声音他们都能听得见。 谢灵峙捂着耳朵,一声阿茴堵在了胸腔,他拼尽一切想要朝奚茴跑去,又被身边不知谁人拦住。 剧烈风中满是血腥气,残忍的祭天仪式在众人的瞩目下行进,就连谢家人都瞥开了目光,那些曾经因奚茴是怪胎还奚落过她的人纷纷垂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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