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茴曾短暂地看见过云之墨的过去,他可能一无所觉,但奚茴的确看到了他。 她看到在那六万多年的孤寂里,他如何被困在封印之地,替沉睡的司玄承受永夜的寒冷,承受无趣与不自由。 她看见了他对光明的渴望,对自由的渴望,与对完整的渴望。 她也看见了他的灵魂在封印之地第一次见到奚茴时,露出的惊喜与希翼,他期望有人能带他逃离苦海。他最期望的,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而不是旁人的附属,不是借用或抢夺他人身躯的残魂。 就在昨晚,奚茴故意跳下山崖,眼看着司玄来救她时,命火的热度烧毁了那片红枫叶,而奚茴短暂地回溯到了云之墨的过去里。就像她曾能看见荀砚知的前世今生一样,她也看见了云之墨的今生,她断定他没有死,断定他还在,也知道他的渴求,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 她在看见云之墨过去的经历后,才真正明白,爱不仅是自私的拥有,也有牺牲与成全。 三日前,她主动站在了天坑旁,提出要司玄陪她七日的条件,就是为了确定云之墨到底还在不在。她当时并未说谎,只要司玄陪她七天,她就会慎重考虑变回轮回泉的事。 只要她确定云之墨在,她就甘愿成为轮回泉。 红枫林小世界中,宁卿问她到底要做什么,奚茴要做的其实很简单,云之墨能放弃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甘愿永远沉睡在司玄的身体里,只为换奚茴一个完整的人生,她又何尝不想叫云之墨拥有完整的人生呢? 轮回泉,可生魂魄,塑肉身,这是神明告诉她的。 六万多年前的轮回泉,让云之墨第一次感受了温度,这个世界上除了冰冷,其实还有几乎能融化四肢百骸的温暖,轮回泉给了云之墨一个可以逐渐完整的灵魂,奚茴便想,给他一个完整的身躯。 宁卿说,神明不会说谎,奚茴偏要她说谎,连带着那五彩光柱里的十座神像,他们都为了苍生学习了一个凡人才会的能力——谎言和欺瞒。 司玄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正如宁卿所言,她了解司玄,只要有机会救回曦地,司玄不在乎陪她七日。这段时间里,奚茴多次试探他,她感受到了只有命火才能传达出的温度,不同于其他的火焰与炙热,那是她独独在云之墨身上才体会到的感受。 她曾在他无数个失去意识的滚烫深夜里,拥抱着他的身体,安抚着他。 奚茴比任何人都了解云之墨的气息,所以她想尽办法去勾起云之墨的意识,效果甚微,却也不是毫无收货。 至少,他一如既往地在意她的生死。 在她跳下悬崖那时起,随之一起而来的不知是司玄还是云之墨,但她在那一瞬闯入了云之墨的回忆中,更加笃定了自己的计划。 无需七日,只要尽快执行。 否则,她也会害怕啊。 奚茴曾最不惧怕的就是死亡,她在八岁时能毅然决然地跳下渡厄崖寻死,是因为她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最不值钱,因为这世上也无人在意她到底是死是活。 如今她的害怕,源自于她知道这世上其实还有人在爱着她,有人能为她背弃家族,有人能为她放弃性命,还有人,蠢到舍去挣扎了六万多年的自由,放弃了他存在的一切意义。 …… 奚茴只有食指可以动,她轻轻绕着那束火苗,对着云之墨轻声道:“我骗你呢。” 她骗他,让诸神陪她演了一场戏,这场戏,是她最后的条件。 她要如同当初那样,用自己的性命逼云之墨现身,绑他成为自己的鬼使。而今,她还是用自己的性命逼云之墨脱离司玄,再给他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身躯。 奚茴终于达成所愿,她濒死之际,便是化作泉灵的最后时机,也唯有掐准这个时机,她才能借用泉灵的力量给予云之墨新生,她的死不是毫无意义。 奚茴看过曦地苍生如今的苦难,她亲眼见到一座城池的陨落,也亲眼见到了一整个州地的沦陷,她见过曦地安静宁和时的美好,便更知道如今混乱的惨状,是真正意义上的灾祸。 奚茴一直觉得她是个寻常的人,所以寻常人,难免生出怜悯心。 她同情曦地的遭遇,却也畏惧死亡,不会轻易用自己的命成全旁人的人生,只要她不愿,便没有任何人能强迫她。 可如今是不一样的。 “我才不是……拯救苍生的,泉灵。”奚茴每说出一句话,都有几滴鲜血从她的喉咙里喷出来,她痛苦得满脸狰狞,悲伤得泪流满面,却还是要努力睁着眼,看着云之墨:“我是为了哥哥,才,才愿意去死的。” 没有云之墨,她至多也活不过三年,最终随轮回泉的干涸彻底消亡。 奚茴知道自己的生命早已进入了倒计时,三年又非三十年,她没有那么多留恋,只是到底有些惋惜。 惋惜她才与谢灵峙和好如初,惋惜没去应家亲眼见一下应泉恢复如何,惋惜到底是没去成漠州和蜀州。她听说蜀州才是真正长满银杏树的地方,与她梦境中编织的幻象不同,蜀州的山川,到了秋天,布满金黄。 可奚茴已经没有遗憾了,唯一就是她不能看见云之墨重塑肉身后的模样,所以她只能记着这双眼。 奚茴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哀鸣,是她痛到最后的抽泣。 “别怕……别怕。” 她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云之墨,说完这话后,缠绕火光的指尖开始化作枯萎的木枝,轻易便被命火点燃。 云之墨害怕得想要立刻放下她,却也不敢放下她。 他知道这一次他不论如何也无法挽救奚茴了,那一句“我是为了哥哥才愿意死的”成了云之墨的第二道梦魇,缠绕于他的脑海挥之不去,折磨着他的神经,刺痛着他的心脏。 奚茴察觉到了无数冷意袭来,像是有什么在一寸寸抽离她的意识,而她的双眼也终于陷入了黑暗,周围的一切声音也无法听见。 她只能用气音叮嘱云之墨:“抱紧我,哥哥……好冷、好冷啊……” 原来灵魂的冷这样痛苦。 曾经云之墨说冷时,奚茴张开双臂去拥抱他,去摩挲他的后背给予他温暖,如今冷的人变成了奚茴,云之墨眼看着自己的命火烧焦了她的身躯,眼见着她的四肢化作焦黑的炭又化作了齑粉被雨水冲刷。 他知道是他烧光了她的身体,他害怕他将奚茴烧得一丝不剩,却更害怕她口中的寒冷,害怕他再也无法拥抱她了。 强大的灵魂喉咙生生发出痛苦的哀嚎与嘶嚎,缠绕在五彩光柱上的命火悉数收回,化作了完整的魂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拥抱着奚茴最后的身躯,像是要将她的骨灰嵌入自己的灵魂中,越来越紧。 云之墨知道,奚茴唯有死在他的怀里,才不会那么害怕。而如今,云之墨终于感受到了失去所爱的痛苦,这种痛,比撕裂魂魄还要让他难以承受。 云之墨的命火烧空了怀中的身影,最后一丝发丝缠绕在他指尖的命火之上,缱绻如不舍离去的小人,颤动地跳出几步,最终湮灭于火焰中,丝毫不剩。 云之墨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他看见了自己的身躯。 他像是一个新生的普通人,化出了成年男子的手臂,这一次他的手臂上没有上古咒印的符文,白皙干净。 他也终于感受到了真正的心跳,就在他的胸腔之中,心脏疼得仿佛裂开,拉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一起。 啪嗒啪嗒落在双手上的不再是雨滴,而是他的眼泪,属于他自己的,却只奚茴而流的泪水。 “小铃铛……” 云之墨在雨幕中抱紧自己,过长的乌发顺着他弯下腰而铺满全身,遮蔽了他的身躯。 他就在天坑边缘,双目空洞地望向无尽的深渊,望向那通往鬼域的黑暗。 眼泪与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云之墨第一次产生了幻觉,不是任何术法迷惑他,也不是毒药侵蚀了他的意识,而是他自己凝望着鬼域,告诉自己,奚茴去那儿了。 幻觉化作少女的身影,伴随着幻听,一道道铃铛声传入耳中。 云之墨缓慢朝天坑伸出手,苍白的嘴唇颤抖:“小铃铛。” 男人的身体像是一片叶,仿佛经不住风吹,不过一眨眼便坠入了深渊,坠向布满奚茴血液的鬼域。
第96章 九夜长灯:十二 ◎一定会更好的。◎ 行云州的雨停了。 在奚茴消失后不过片刻, 拨云见日。 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湿漉的,沉闷的风带着潮湿的气味,而那一缕缕破开乌云的光, 落在了山林草木间每一道鬼影上。 崇山叠嶂的行云州内,无数鬼影随风沉浮, 又被那如线的阳光照晒, 笼罩着金色的光芒, 似是灰飞烟灭, 却更像是随着温柔的风, 去到了另一个属于他们的世界。 岑碧青的师父亦在其中,一百多岁才死去的老人魂魄从未离开过行云州的境内,他保全不了意识, 却也无法投胎,无数这样的魂魄藏匿于行云州的山川河流中,藏匿于数年的黑暗。 有人看见了自己的亲人朋友, 纷纷去唤他们的名字, 可他们听不见凡人的呼唤, 那双混沌的眼中倒映着逐渐洗去墨色的云,看向丝丝缕缕的光, 像是得到了真正的解脱。有的甚至伸出手去探那光芒, 去感受自死后从未体会过的温暖。 可随着光芒一并离去的,不单单只有这些鬼影。 天坑旁有人传来一道惊呼, 只见对方藏着鬼使的物件里, 沉睡的鬼使忽而被唤醒, 就像那些随着光芒消失的魂魄一般往天空而去。 鬼使与行云州人结契, 本是不畏惧阳光的, 却在这一瞬他们无法控制地往阳光靠近, 去接近温暖,似被什么召唤。 微风吹动引魂铃,行云州弟子的腰间传来不同的声音,他们亲眼看见了自己的鬼使随鬼魂一并消失,化作一阵风,一缕烟,化作细碎的金沙,飘散于天地间。 “小小!”秦婼想要抓住她的鬼使,可她不论如何也碰不到。 小小的魂魄逐渐漂浮,就连她自己也很惊讶,这种感觉没有未知的恐慌,却更像是蜷缩的婴孩裹在了母亲的胎水中,温暖又舒适。 秦婼道:“小小,别走,你回来!” 小小不能控制自己的魂魄去留,她有些舍不得秦婼,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她与秦婼一般都是人人可欺负的对象,所以她拼命学习制毒之术,就是为了自保。选中秦婼,是小小主动的,她想保护与她一样脆弱的女孩儿,可终究走向歧途,改变不了她的胆怯与懦弱。 她不能出声,也未给秦婼留下任何一句话。 秦婼眼看着小小在面前消失,就仿佛连带着她的生命也一并夺走了。 怎么办?她没有鬼使了!她再也没有鬼使了! 不会有鬼使愿意与她结契,没有鬼使的行云州人等同于废物!她会被人看不起,会被那些氏族子弟踩在脚下,会被人奚落、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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