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最后她还是扑进了水里。 那是她给云之墨的第一个信任,从那次之后也不知怎么的,十年下来,她对他便深信不疑了。 看似精明,实则单纯好骗,与孩童无异。 所以这便是她对戚袅袅讨厌不起来的原因吧,因为她本质里也是个小孩儿。 戚袅袅五岁,她八岁。 这般一想,云之墨便笑出声来。 “唔?”奚茴听见笑声抬眸,满眼写着疑惑。 她两腮塞满了鸡腿肉,嘴上与脸上都是油汪汪的,一手端着茶水免得自己噎着,歪头以眼神询问云之墨笑什么。 云之墨的目光落在她因含着食物而嘟起的嘴唇上,水润的唇瓣泛着红,奚茴舔了一下唇珠,还在嚼。 他道:“真脏。” 话音刚落,扬在脸上的笑容略一僵硬,伏在岸上的手也被他收了回去,心口咚咚剧烈跳动了两下后归于平静,血液里的寒冷再度蔓延,似有一股力量压制不住地往外冲来。 云之墨咬紧牙根拂袖于桌案前消失。 奚茴这时才将鸡腿肉咽下,看着对面空荡荡的位置,方才坐在这里的人身上残留的温度还在,影却没了。 她摸了一下手腕上的引魂铃,皱眉嘀咕了一句:“脏了洗洗就好了,有必要嫌弃得招呼也不打便走了?” 奚茴郁闷地用茶水简单洗了一下脸与手,再用巾帕擦干净,思来想去打算抱着枕头趁云之墨不在去他房间里的大床睡一个午觉,念头才起便有一串敲门声在外响起。 “仙、仙女!”少年的声音带着犹豫,可还是拔高嗓音喊道:“仙女!仙女姐姐!” 这般叫过她的只有戚袅袅,既不是戚袅袅,那就是小正了。 奚茴开门,果然是一脸焦急的小正。见到她后小正连忙要跪下,奚茴也不拦他,小正跪也没跪好,哎哟一声身子一歪反而撞上了房门发出巨响。 “你做什么?”奚茴往后退了半步,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 小正揉着膝盖抬眸,豆子大的双眼都红了,他焦急道:“戚姑娘不见了……戚大叔也不见了。” “人不见了你去找谢灵峙他们,找我有何用?”奚茴又没有捉鬼降鬼的本事,那两人早死了,难道还怕再死一次?遇不上什么危险的。 “戚、戚大叔原来已经死了,戚姑娘……她受不了这个打击,倒在了床上神志不清,后来、后来他们都说戚姑娘走了,可、可我见她分明还躺着,只是身体没了温度,如死了一般……”小正说着便哭了起来,口齿不清没头没尾,但总算将事情讲清楚了。 就在奚茴与云之墨离开月老祠后没多久,戚枫便回到了月老祠。 今日恰是赶集,年城里清除石墩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城下十二县里都有人趁着赶集日子前来观望,便是一个县城里的富人家仆从月老祠前走过,撞见戚枫吓了一大跳,指着戚枫连连说是鬼。 那仆人原来是与戚枫如今所借尸身的张汉都在富人家做马夫,一个送货,一个养马,二人交好常一起吃酒,那人断不会认错张汉的相貌。 月老祠前人一听有鬼,吓得四处乱窜,小正与戚袅袅也听见动静跑出来看,便见一个男人拿起笤帚往戚枫身上打,一边打一边骂他,说他是鬼,让他滚出张汉的身体。 戚袅袅见有人打戚枫便冲过去护着,脆生生的声音喊道:“不许打我爹爹!” “你爹?你是哪家丫头?这、这分明是张汉的尸体!他死时我亲自相送,前些日子倒是听过他被鬼偷了尸,却没想到这鬼竟一直躲在年城里!”那人大喊道:“仙使!仙使们呐!这里有鬼偷尸,有鬼偷尸啊!” 因是白天,不远处的街道上还有行云州人,周围人群未散,那人也不怕,一句句话将戚枫的心越说越冷,戚袅袅也是在此时出了事。 她不信戚枫死了,可回头去看,她一直护着的爹爹不知何时变了模样,怀疑的种子于心中种下,稚童的双眼便再不是看向魂魄,而是看上这具魂魄寄居的肉身。 一直以来戚袅袅见到的都是戚枫本来的样貌,却是第一次于陌生男人的脸上瞧见爹爹的脸,一半是她熟悉的面容,另一半是她不曾见过的粗胡子模样。 小正被那一声声鬼吓得不敢靠近,扬声直喊师父,紧接着便是戚袅袅的一声尖叫惊退了众人,如夜风鬼泣,霎时间引来了片片乌云。 她看向熟悉又陌生的年城,想起这座城里原是没有月老祠的。 她曾与爹爹来过的啊! 她来看病,有个传闻中的活佛子滴血可救人命,她也曾见过的啊!就在东南方的灵子阁,可如今的年城没有灵子阁,亦没有活佛子。 她记得强盗抢了他们的银钱,记得爹爹带她与几万人一同跪在烈阳之下,还记得曾经她吃过年城的糖葫芦,虽不及张叔做的,却也很甜。 可从何时开始她忘了这些?又是从何时开始她再也吃不出任何食物的味道? 爹爹说是因为年城人口淡,不爱吃味重的食物,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她忘却了许多事,甚至忘记了死亡,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为何她死了,爹爹也死了?又为何她现在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爹爹却要以另一个人的身躯在年城做苦力? 许多回忆涌上心头,戚袅袅的魂魄本就是残缺的,她忘记了痛苦的记忆此刻重新想起,于是眼前所见皆变了模样。 天不再蓝,众人身上的颜色也渐渐变淡,如一副崭新的画卷被灰墨晕染,小小的身躯倒在了戚枫的怀中。 戚枫将戚袅袅带回了月老祠,小正与老师父都有些惧怕他,可又想起来他与行云州的仙使每日进出,到底没有轰人,而是去请仙使。 街道上的人早就将话传开,陆一铭也被人引了过来,在他到时,戚袅袅的魂魄已然离体,躺在小屋炕上的只是一具孩童尸体。如今天还没黑,若她走入阳光之下被太阳晒过一炷香,便灰飞烟灭,彻底消散于世间。 戚枫疯了般要去找戚袅袅的魂魄,跑出月老祠便不见人影,陆一铭派人守住戚袅袅的尸体,自己也传信给谢灵峙等人。 到底是戚枫帮他们才能迅速解决年城之事,没道理眼见事成,却不管戚枫父女的魂魄存亡。 小正慌不择路,认识的人都找了,可谁也不愿替他寻一个鬼魂,活人都怕鬼,他便稀里糊涂地来找了奚茴。 他想奚茴也是行云州的仙使,戚袅袅说她是仙女,她曾能救戚袅袅一回,必也能再救她一次。 那次误打误撞捡到了妖丹又归还,不过是凑巧,奚茴没有谢灵峙那般本事,如何在偌大年城寻到一个小孩儿的魂魄? 可她还是被小正拉出了客栈,满脑子想到的都是戚袅袅捧着茶花对她笑的模样,这样一个小小的人,那样脆弱的魂魄,盛夏的阳光无需一炷香便能将她晒成灰烟。 奚茴在寻找戚袅袅的过程中想过,她或许早就已经灰飞烟灭了,她还看见了陆一铭,陆一铭手中的符纸化作一只只巴掌大的仙鹤,顺着街巷里飞过。 天色渐暗,奚茴走了一个多时辰被太阳晒得有些口干舌燥,陆一铭那边没找到人,小正偷偷抹了两把泪又被他师父给叫回去了。 小正都没继续找了,奚茴也就没被少年拉着到处跑,她背着夕阳回到了客栈,大约知道小正拉她一起的原因。 他是凡人,看不见鬼魂,奚茴是行云州人又与鬼使结契,若遇见必能在黑暗中看见戚袅袅的魂魄,可奚茴到底没遇见戚袅袅。 她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顺着客栈走廊一路去了云之墨的房里,房间空荡荡的窗户还开着,微风带来草木清香夹着窗外的几缕忍冬气味,奚茴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开始思考自己为何要为了戚袅袅的魂魄费力。 反正……她也早就死了不是吗。 身后忽而刮来一阵风,带着蒸腾的热气似火一样在屋中蔓延,奚茴还没回头便听见云之墨问:“你怎么在这儿?”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等奚茴起身后那热气也散了,仿佛她方才从他声音中听到的一丝压抑也是幻听,而他神色自若地走到了她身边。 奚茴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来他的房间,她出于本能地想要走近云之墨,但此刻能想到的理由大约是他房间开窗风大视野好,能散她在外晒了半天日光带来的暑气。 “影子哥哥。”奚茴抿嘴,喝了口水才道:“戚袅袅的魂魄丢了,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有何奇怪?白日丢魂,大约是灰飞烟灭了吧。”云之墨声音冷淡,对旁人的生死丝毫不在意。 奚茴点了点头,似是自言自语:“我也是这样想的。” 她分明也是这样想的,却还是找了两个时辰。 奚茴长时间晒太阳,两颊的红晕迟迟没消下去,狐狸眼低垂着显出几分娇柔,睫毛颤颤,又摆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来。 云之墨见状忽而想起一件事,或许奚茴白日里也见到过戚袅袅,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当初她设在万年密林里的结契阵于他无用,他不是鬼魂,也不是区区结契阵便能束缚住的人物,奚茴以为他是她的鬼使,自然也以为自己能看见这世间鬼魂。 之前没有怀疑,是因为她受伤很少从客栈出去,晚上休息得早,未来得及见那满街飘魂的景象,可时间一长,一点小事便能戳穿结契真相,届时奚茴的可怜便不是装出来的,她或许真能大哭一场。 一时沉默,云之墨又道:“我叫人替你找一找吧。” “啊?”奚茴抬眸看向他:“你还有帮手呢?” 云之墨低声笑了一下:“你当我于问天峰下几万年便是睡过去的吗?” 奚茴哦了一声,心道也是,他一个死了几万年的鬼又被丢入渡厄崖,这么多年既还没灰飞烟灭必是熬过来的,后来的恶鬼总会寻他麻烦,或被他制伏,折服于他,那他有几个手下也是正常的。 找一个小鬼的魂魄还无需动用鬼域的力量,千目的眼睛多,这种小事交给他更便易。 奚茴出了一身汗,她想先沐浴换身衣裳顺便等云之墨的消息,一双眼盯着云之墨屋中的浴盆还没开口,便被对方再度赶了出来。 影子哥哥是真的小气! 奚茴走后,云之墨便唤来了千目,平日随叫随到的家伙这时却耽搁了会儿,待出现于云之墨面前时他那团黑气中萦绕着几根金色的细线,闪闪烁烁,似在他体内炸开的雷电。 “被发现了?”云之墨问。 千目无法出声。 云之墨倒是没生气,毕竟千目面对的是宁卿,那女人的能力不在他之下,会发现千目也不稀奇,想必要不了多久她也能顺藤摸瓜发现自己,这本就在他预料之中。 云之墨对着他的背部轻轻勾了一下手指,将金色的细线从千目身体里抽出,再握手成拳,金线霎时暗淡化作齑粉,无需风吹也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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