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未开,屋里的寒霜却在迅速消融。 客栈房内桌椅板凳摔了一地,屏风碎裂,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斗般一片狼藉。 号称枫山鬼王的恶鬼半炷香都没使这间屋子里的冰霜融下一滴水来,却在奚茴靠近这条街、步入这家客栈,奔上了三楼房外时如落了一场大雨般,浇湿了地面。 屋中大雨里,唯有云之墨靠坐着的那把太师椅是完整的,而他浑身卸力地仰在了椅背上,昂起头,苍白的下巴与脖子绷出一条病态又颓废的弧度,在听见奚茴声音的刹那,喉结滚动了瞬。 墨发与玄衣铺在地面,被熔化的冰水浇透,而他这具身体的热意却在逐渐攀升,云之墨的胸腔终于重新起伏,如濒死的人寻回呼吸。 千目目睹一切,自然看见屋子里的冰霜曾覆盖在云之墨的身上,将他冻得僵硬,像是一具封于寒冰里的尸体。如今这具尸体随着厚冰迅速融化而复活,那双阴寒的双眸睫毛颤动了瞬,缓慢睁开,似能肃杀千里。 “影子哥哥!”奚茴又拍了拍门,这回没用扇子,而是直接上手。 触手碰到的门框似有些潮湿,奚茴微怔,再将手掌贴上去,这回感受到的却是烈阳照晒过的炙热。 那热度越来越近,如同门后是熊熊大火,仅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扉与她相贴。眼前画面逐渐模糊,门框在她视线里扭曲,不等奚茴反应过来那门后的热度便将她席卷进去,紧接着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包裹住她的气息分外熟悉。 奚茴此刻才发现,她手腕的引魂铃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冰水融化顺着手腕滑到手心,而她的腰身被一股力量箍紧,滚烫的气息扑向了她的肩窝,伴随着沉沉的喘息。 赵欣燕随奚茴走向三楼,就在三楼拐角处看见了这一幕,她瞧见那一刹似有黑烟从屋内窜出,不过一眨眼便将奚茴卷了进去,门窗未动,唯有檐下风铃被那阵风带起了清脆的声响。 - 滚烫的指尖触碰到奚茴的手背,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里,连带着那滴冰水划过的痕迹也一并消除。待她能看清事物时已经被云之墨无声地拉入了房间内,屋顶上未完全融化的冰霜落下几滴水来,正好滴在了奚茴的额头与脸上。 些许冰冷刺激叫她清醒片刻,此时她才发现搂着她的云之墨浑身衣衫都是湿的,加上他身上不断往外涌出的热意,像是刚从沸水中走出,顷刻把奚茴的衣衫也染湿了。 她的脸贴着云之墨的胸膛,呼吸都带着一股潮湿,屋内的冰冷尚未散去,冷热交叠使奚茴的头脑也变得有些混沌起来,她回想起了连樱山脊上的那夜,大约猜到他似乎又陷入了冰火重重神志不清的状态。 奚茴慢慢抬起手,安抚性地贴着云之墨的后背轻轻拍着,声音闷闷地传来:“影子哥哥……你是不是又难受了?” 映入眼帘的满室狼藉叫奚茴短暂地遗忘她来找云之墨的目的,感受到他颤抖的身体,她本能地想要将他拥得更紧些,再紧些,好缓解他的寒冷。 云之墨发上的水顺着额头流到了鼻梁,再从鼻尖落在了奚茴的肩窝处,那一滴水是滚烫的,叫奚茴微微瑟缩了一下。她脚尖费力地踮起,拥抱在身上的力度越来越大,奚茴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热气一阵阵迎面扑来,她已经不受控地冒汗。 千目在奚茴被云之墨拉进屋里的那一刹便退了下去,竟觉得自己又一次劫后余生。 满屋栀子花残留的香气在冰雪消融时扩散,奚茴捧来送给云之墨的两盆花就连叶子都被他揪得光秃秃的,只留下似被火烧干了的枝丫立在花盆里,而他的双手指尖尽是浓烈的栀子花香。 那只手轻轻地触碰着奚茴的脸,带着灼人的温度从她的脸颊滑到了脖子。 云之墨的手掌很大,手指也很长,轻而易举便能掐住奚茴的脖子,轻轻一捏就能要了她的命,就像她也是不久前被他□□在指尖的栀子花。 他将埋在奚茴肩窝的头慢慢抬起来,意识散乱,只想看看这一次落在他手中的栀子花是何模样。待看见那一双漂亮的狐狸眼,他才略拉开了与奚茴的距离,彻底将她映入眼中。 那视线比他身体的温度还要灼热,眼眸中倒映着奚茴的半身,像是高高在上的百兽之王盯着一只无意间闯入眼前的幼崽,只要看着,便已经将她吞下。 栀子花香萦绕鼻息,奚茴再度口干舌燥起来。 云之墨没抱得那么紧,似乎也没像连樱山上时彻底失去了意识,他还能看见她,也还能听见她的声音。 奚茴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吧?” 不见对方回应,可也没见云之墨摇头,奚茴便默认他的状况没上次糟糕,心口沉甸甸的思绪卷土重来,回来客栈前一路胡思乱想在这一刻急切的想要得到答案。 于是奚茴深吸一口气,认真地问:“影子哥哥,我是你的心爱之人吗?” 云之墨就像是没听懂般略歪了一下头,又或是震惊。他的呼吸变了节奏,却如蛰伏的野兽一动不动。 奚茴又道:“新月说,眼之所见,心之所想,独一无二者便是我的心爱之人,我此生没爱过谁,便是岑碧青我也不曾对她抱有过十分信任,百分期许。可我身边能得我想见、所思、与不可替代的,就只有你一个。” 奚茴不觉得自己有多聪明,可她也不是没脑子,一个不曾考虑过的问题只要摆在明面上认真去想了,便能得到答案。 “你是我的心爱之人,影子哥哥。”奚茴就像是懵懂的孩童忽而想明白了某个困惑她已久的问题,带着点儿兴奋地重复问了云之墨一遍:“那我是你的心爱之人吗?” 奚茴的声音像隔了一堵墙传入云之墨的耳里,其实他并不能听得很清,却能看见她一张一合的嘴,配合着那朦胧的询问,猜出了她说出的话。 心爱之人? 她真的懂何为心爱吗? 一个前几日还不知黄之谦对曲梦与季宜薇对曲梦感情区别的人,真能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立时开窍?她所以为的心爱,与他所知的可是同一种感情? 云之墨的手指摩挲着奚茴的脖子,滚烫的指尖从她的脖子一路滑到了襟口,轻轻扫过了她的锁骨,落在她锁骨下心口上的一粒朱砂痣上,惹得奚茴双腿发软,没忍住颤了颤。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小铃铛。”云之墨的声音沙哑,像是被寒刃割裂。 “我当然知道。”奚茴笃定。 云之墨呼吸加重,他锐利的视线因她一句肯定而渐渐涣散,却依旧维持着濒临崩溃的理智:“心爱二字不是这么用的。” “就是!”奚茴蹙眉:“我只知道,若我会有心爱之人,那人必定是你。” 不会再有其他人了。奚茴想,她的心也不是谁都能轻易靠近的,若有一个人能走入她的心间值得一个爱字,那个人只能是云之墨。 所以,即便她还没彻底弄懂她对云之墨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爱,可奚茴笃定,她的所爱只会是他。 一声低低的笑声传来。 抚摸奚茴脖子上的手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大掌轻易托住了她的脸,云之墨将她拉近自己,如引、诱般低语:“那就拥抱我吧。” 用她的温暖,彻底融化他。
第52章 琵琶有语:十六 ◎从今往后,她是我的了。◎ 灵魂被封锁在寒冰中时, 云之墨其实能感受到奚茴,毕竟二人皆在繁城,只要他稍微勾勾手指, 坐在平肆楼里喝茶听书的少女下一瞬便能落入怀中。 可他没有那么做。 云之墨任由咒印布满全身,抵抗这灵魂深处的冰冷, 将那些寒气释放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残存的理智告诉他, 他不该沉浸在奚茴的怀抱中, 也不该贪图那点儿温存而放任自己露出软肋与脆弱。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回不去了。 从他本要烧掉那本《金庭夜雨》又在最后关头灭了命火时开始, 他看向奚茴的每一记眼神都带有不受控的情绪。不受控地去注视着她, 不受控地靠近她,不受控地去想,若她是那本书里的女子, 若她坦然地贴近他,若他们耳鬓厮磨…… 云之墨不喜欢失控的感觉,可人一旦拥有欲、望, 便会失控。 他对奚茴, 生了欲、望。 她与他的过去, 截然相反。 不,那甚至都不算他的过去, 那是如今沉睡在他身体里的另一缕魂魄。曾正直、温柔、怜悯苍生, 擅长自我牺牲,无私无求, 只知奉献, 是云之墨最不齿与不屑的人。 所以云之墨苏醒后并未成为另一个他, 也不愿走对方的老路。 他承受着几万年封印之地的痛苦, 那个人为苍生付出, 代价却是用他的自由换来的。他是他身体里的不甘, 不屈,是私心,是偏执,是那些原本不存在对方身体里的一切情绪。 生自鬼域的封印之地,却从未获得过自由。 而后……他遇见了奚茴。 一个几万年萧索黑暗中带来唯一一束光的少女,她是唯一一个能活着到达鬼域,坐在他化身的结界壁上哭的人,也是他发现唯一一个能活着离开封印之地的人,他将自己的魂魄藏于她的引魂铃中,让她带自己离开了几万年的孤寂。 靠在太师椅身体被冰封住时的云之墨想了许多,他想他为何会对奚茴如此特殊又纵容?除去她给了他自由,他投桃报李之外,也因为他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唯有灵魂出生那刹那感受过的温暖。 那是他第一次触及到的温度。 渡厄崖上的日出,是云之墨此生第一次见到太阳,而行云州内的十年,让云之墨看清了奚茴的本质,万年密林里她以自身险境化作逼他结契的阵法,何等聪明的心机。 她拥有所有司玄不曾拥有的特质,她自私、会骗人、有手段、想要的便不择手段抓住,这些都是云之墨同样想拥有的,一个与司玄完全不同的人,一个……真正的他自己。 他喜欢她的聪明,喜欢她看他充满独占又信任的眼神,喜欢她用弱小的身躯将他护在身后,也喜欢她能不顾一切只为他高兴而去替他杀人。 她没有什么所谓的善良与正义,只要心之所向,便是对的。 何其自在洒脱。 云之墨会对奚茴产生欲、望,多么理所应当。 - “那就拥抱我吧,小铃铛。” 云之墨感受着贴上背部的柔软手掌抓紧他肩背上潮湿的衣裳,奚茴是踮起脚尖凑近他的,甚至还觉得不够,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巴,轻声问他:“这样你有没有暖和一点?” 她知道他冷,即便他身上再烫,他的灵魂也依旧沉入了无底的寒渊。 可云之墨却意外觉得在这片刻里他丝毫察觉不到寒冷,就连灵魂也像是坠入了滚烫的沸水,浑身血液沸腾地游走四肢百骸。他的心跳愈发紊乱,鼓动得呼吸都凌乱了起来,他感受着身体上每一寸被奚茴贴近的地方,而后,用力地拥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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