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要是不按照你说的做,你又想如何对我?” 岑碧青蹙眉,奚茴不等她回答便道:“若我不答应去赵家面前请罪,你是否还会认我这个女儿?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你的女儿,还是你手中的风筝?你以为你紧一紧线我便要跟着你走?那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了些。” “奚茴!”岑碧青见她如此不懂礼数,不禁微恼地转过身来瞪向她,可却在对上奚茴那双眼睛时浑身一颤,刹那头脑空白,到了嘴边的话也说不出了。 奚茴的眼中没有爱恨,不见往日对她的崇拜敬仰和爱慕,也不见恼羞成怒后的不甘,唯有冰冷的嘲讽,就像她如今变成了高高在上的那个人,不曾将岑碧青真的放进眼里过。 “岑长老,我想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奚茴忽而笑了一下,这一笑更叫岑碧青心中发寒。 她道:“我是刻意留在客栈等你的,否则就凭行云州的那几个废物根本拦不住我,而我等你到来也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废话,只是为了通知你一声,从今往后我便要如你所愿,彻底与你断开关系了。” 岑碧青微微张嘴,屏住呼吸,奚茴接下来的话她全都听见,却像是耳鸣般不能理解。 “三岁那年我重病死而复生,你与他人一般将我当做怪物对待,我不怪你,毕竟任谁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儿是个死不掉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就连你们行云州都不能看穿我为何能重活一次,可见我也注定不是行云州的人。”奚茴道:“所以我想了许久终于想通了,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岑碧青的女儿,不稀罕你那高高在上的垂怜,也无需你自以为是的施恩。” “说实在的,听见你方才那一番话我只觉得可笑,赵欣燕我想杀就杀,不用经过赵家同意也无需他们原谅,甚至日后若有我看不顺眼的,我亦不会轻易放过,这便是我奚茴的性子,要让我忍气吞声地活,那不能够。”奚茴慢慢走到石桌旁,自在地坐下,再微微抬起下巴朝岑碧青看去,极尽嘲讽:“你就当我三岁那年死了吧,别想用我早已不需要的廉价母爱来绑架我,我不吃这一套。” 岑碧青震惊地站在距离奚茴几步远的地方,她能清晰地看见奚茴脸上每一次细微的表情,可就是这么一点距离,于她们之间彷如无法跨越的鸿沟。 奚茴觉得过去的自己可怜又可悲,她看着岑碧青不可置信的脸,仿佛能从她的眼神中看见过去的自己——那个可怜的小小的奚茴总偷偷跑进漓心宫里,哪怕碰不见自己的母亲,也想去闻一闻寒颜香的味道,幻想她就在自己身边。 奚茴喃喃:“若是我年幼无知,又或是无人爱我……” 她想若从凌风渡中十年过来她还是如过去一般,那岑碧青今日的条件必能诱、惑到她,她会愿意舍弃修习法术的机会,来换取对方微弱的爱。 现在,她不需要了。 “我知道你说这些话的目的,因为你们害怕。”奚茴道:“我知道如今行云州情况不好,漫天大雨带来了鬼域的阴气,你们早就乱成一团了,而赵欣燕还在你们面前编排我,她一定与你们说过我与恶鬼结契了吧?那个浑身长满眼珠子的恶鬼是多了不得的鬼魂吗?至今我也不知他的身份,你可以说来给我听听。” 岑碧青早已被奚茴这番话打得措手不及,哪儿还能想到其他,见她提起那两万余年前的恶鬼,便立刻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去探她有无与之结契。 奚茴也不挣脱,她坦然地伸出自己的右手,倒是一直在那株紫玉兰花树下隐身的云之墨微微眯起了双眼,警惕地看向岑碧青,只待对方有任何伤害奚茴的举动,他便会毫不留情地将其烧死。 千目隐藏于云之墨的结界范围内,听到奚茴提起自己,悄悄朝云之墨瞥了一眼,心中莫名有种被认可了的自豪感。 岑碧青只探了一下便收回了手,奚茴却轻轻笑了起来:“怎么样?现在你知道,其实我根本没有与鬼使结契吧?是不是惊讶又失望?” 岑碧青的确惊讶,更惊讶的却是云之墨。 他看向奚茴的双眼眨也未眨,几片紫玉兰花瓣略过眼前,而他在这一瞬连呼吸都停了。 早间山巅上奚茴的一番问话没有纠缠下去,关于结契之事轻巧带过,云之墨以为她不知情,可她又何等聪明。 原来奚茴知道他们并未结契,原来她只是要确定他是她的就好。 奚茴道:“赵欣燕不是我杀的第一个行云州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至少那个张典今晚就要小心他的脑袋,我有一把锋利的匕首,只待取走他的首级。” “你怎么变得如此狠毒……”岑碧青道:“到底是我没有教养好你。” “你也不是对我的成长毫无用处,至少你教会了我一点……便是只要是不在乎的人,便可以随意冷漠。”奚茴缓慢地站起身道:“今日我等你便是要与你说清,从今以后我奚茴不再是你的女儿了,你若是想后继有人,大可以叫谢灵峙当你的儿子,谢家说不定也会很高兴的。” 说完了这些,奚茴也觉得轻松多了。 她的本意便是要与过去划清关系,小怪物日后有小怪物的人生。 “还有一点要让你失望了,善恶于我无用,我亦没有道德,正义束缚不了我,如今血缘也无法牵制我。”奚茴朝岑碧青笑得灿烂:“你以为除了你之外,这世上无人爱我,可实际上有个人他给了我这世上无人能及的爱,说出来,不过是想向你炫耀一番。” “岑长老,我日后一定会比你幸福的,因为时至今日,或许这世上真就无人爱你了。”奚茴说罢,挥着胳膊颇为自在地朝外走。 从今时起,她便彻底自由。 路过那株紫玉兰花树前,奚茴似有所感地朝树下瞥了一眼。她像是看见了隐身于树下被她一番话惊得久久不能回神的云之墨,又像是在看某一朵开得极鲜艳的花,脸上的笑容越发轻松惬意,最终甩开袖子朝外小跑而去。 云之墨见奚茴离开才渐渐回神,奚茴的话他都听了进去。 她说这世上有一个人给了她无人能及的爱,无需指名道姓云之墨也知道那个人是他。她曾说他是她的心爱之人,也问过云之墨,她是否为他心爱。 当时云之墨以为奚茴不懂何为爱,其实真正不懂的是他,是他的想法太过浅薄,他以为爱与欲并存,奚茴若对他无欲,何谈有爱?可事实上奚茴最懂爱,她就曾热烈地爱过岑碧青,即便那不是爱情,可过去的岑碧青的确占满了奚茴的心。 如今她那颗炙热的跳动的心里,满满全是云之墨的影子。 无关他是否是她的鬼使,无关他们之间是否结契。 她总会对云之墨生出欲、望的,正如奚茴说的那样,若这世上她注定会有一个心爱之人,那个人一定、也只会是云之墨。 原来,这才是她留在轩辕城的原因。 其实无需云之墨再开口了,他想从今往后不论他去哪儿,奚茴都会跟着他的。而听见了这些话,懂得了这些爱的云之墨,头一次在没有触碰奚茴的情况下感受到了这具身躯的心脏在剧烈跳动,灵魂深处无声的爱无视咒印束缚,血液沸腾,暖遍全身。 浓烈的火光于云层翻滚,不过瞬息便变幻了。 火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院子里被炙烤得即将枯萎的花朵被顷刻而下的大雨打落,满树紫玉兰花掉了大半,短短几息之间,被火光照耀的轩辕城重新陷入了黑暗中,乌云压顶,一如岑碧青的心。 小院中如今只剩下她一人,雨水落在身上与脸上染着鬼域的阴寒之气,那是她熟悉的气息,因为她曾从那里死里逃生,生下奚茴。 她没用法术为自己遮风避雨,甚至感受不到雨水的冰冷,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退去,她只觉得周身发寒,那是从骨子里生出的寒意。 奚茴说,这世上恐怕无人爱她。 岑碧青年幼时没有体会过父母的爱,他们只因她是女孩儿便对她苛刻,后来到了漓心宫,师父是第一个爱她的人,她改了姓氏从此不叫谢青,甚至与谢家闹了矛盾断了往来。 后来师父走后,岑碧青与一起长大的师兄奚山成亲,她也拥有了奚山的爱,那爱虽然短暂却很炙热,足够后来的岑碧青回味半生。 再后来,她其实也拥有过奚茴的爱,小姑娘总想方设法往她跟前凑,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期盼。 师父与奚山皆已身故,魂魄未留,直至如今,奚茴也不再爱她了。 这世上,的确无人爱她。 她也不配得到旁人的爱。
第67章 烈阳之风:十五 ◎她的孩子,是个不死之身。◎ 奚茴没想到自己出了小院便遇见了谢灵峙, 欢快的神情微僵,她见谢灵峙脸色苍白地拦在路中央不肯让步,于是略歪头露出询问的眼神。 “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阿茴。”谢灵峙的声音有些低哑。 他的目光朝方才奚茴过来的方向瞥去,正好能见到围墙里侧的紫玉兰花树, 树上花朵纷纷凋零, 这世上有的花儿在死去, 有的花儿却才新生。 奚茴想走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她如今面对谢灵峙也没什么为难的, 便给了他一些时间。 客栈的长廊很窄,只能一前一后地走着,奚茴偶尔手痒地揪着路边的花叶。待到谢灵峙于一处停下了她才发现这里离客栈大门很近, 是一处精致的花园,小池里的鱼儿全都因为高热而下沉,假山上的青苔都被晒干了。 方亭有风, 热乎乎地吹在了人的脸上, 谢灵峙望向漫天的火云, 垂在身侧藏于袖中的手紧了紧,他知道奚茴没多少耐心, 也未让她等太久便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她。 “这是送给你的, 先前答应的……奖励。”谢灵峙摊开手,他的手心里躺着一把尾指长的精致的银梭, 上面镌刻着符文, 灵光闪烁, 一看就知道不是简单的法器。 奚茴接过银梭于指尖把玩了会儿, 心中不解:“当时说的奖励, 是不与赵欣燕置气, 大度饶过她才给的。如今你明知那是我故意离间她和荀砚知,甚至还在今晨杀了她,为何又将这个东西送给我?” 明明谢灵峙说过,做好事的人才有奖励。 谢灵峙眉头轻轻皱了一瞬,他也不知自己此刻所为是对是错,明明他向来恪守规矩,认为这世间是靠法度而行,可如今谁人是好谁人是坏,他已然有些分不清了。 谢灵峙从不知过去的赵欣燕那样伤害过奚茴,于他而言,赵欣燕的确是个骄纵任性却待他颇为尊敬友好的大小姐,脾气差却不见的人品也差。可于奚茴而言,赵欣燕是她童年里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甚至一度比渡厄崖下的恶鬼还要难缠可怕。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奚茴如今杀了赵欣燕,可要她将命赔出来,那当初骗着奚茴去跳渡厄崖的赵欣燕,又要拿什么去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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