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概也会如此吧,她不想让先生救她,她不值得,也不配。 她双膝着地伏在地上,头颅低的几乎要紧贴着地上冰凉的大理石,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除先生以外其他的圣教高层。 白胡子秃脑门的大长老,鼻子又长又尖,眼神锐利,面容严肃,看起来比杨清竹老得多,腰板却挺得很直,个子有些矮,跟二长老差不多,说起来,圣教三个长老中,也就先生不是个老头,而且个子又高长得又俊。 娃娃脸的教主面带愁容的坐在堂上正中间,怪不得圣教中没人知道教主长什么样,也没有教主的画像,原来他长得这样可爱,毫无气势,穿着宽大的太阳纹黑袍,腰身束的极细,马尾在脑后一晃一晃,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少年,若不是武幸知道先生的妹妹嫁给了他,恐怕很难相信,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小少年,竟然已经有三十岁了,还是魔教的教主。 大长老和程砚秋一左一右像两个门神站在教主的身边,教主双手托腮苦着脸,真不知大长老叫他过来做什么,他又不喜欢管这些破事,让大长老跟大舅哥自己商量不就好了?反正都是一家人。 大长老阴沉沉的嗓音带着砂砾摩挲的质感,“武幸虽然是你的弟子,但你也不可徇私,她之罪过,必当严惩!” 程砚秋没有反驳,点头应道,“自当如此。” 大长老讶异的挑眉,眼神狐疑的看向他,似乎不知为何他这么简单的就附和了,难道他准备放弃武幸了? 这怎么可能,武幸可是程砚秋准备给少教主彭雪奡的一件礼物,大长老才不相信程砚秋,他这么说,后面一定还有别的话说。 程砚秋转头看向武幸,严肃的道,“阿武,你有过错,我若罚你,你可认罚?” 武幸稚嫩的嗓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殿中,坚定道,“阿武认罚。” 程砚秋面上带上欣慰的笑,“那好,我便罚你到刑堂自领三十鞭,你有无异议?” “阿武没有异议。” 程砚秋笑着点点头,便要将此事盖棺定论,大长老眉头一皱,连忙拦住了他,面色不善道,“武幸可是叛教之罪,怎可三十鞭了事?” “哦?”程砚秋故作不解,“那事堂的孟寻不也是叛教之责,他职高权重,本应罪加一等,不也被开明公正的大长老判了三十鞭刑?” “这怎可相提并论!”大长老气急败坏。 “如何不可?”程砚秋含笑。 “好了好了。”彭泽扬听着两人的对话有些头痛,“阿武不过是一个小孩子,更何况她也是被谢嫦挟持,身不由己情非得已,而且她内力浅薄无法护体,这三十鞭,我都觉得有些重了,还能罚的多重?” 第119章 皎皎明月 彭泽扬夹在两人当中,着实有些头大,他这一番话也并不是想偏向程砚秋,而是确实觉得武幸一个六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懂得什么,即便有错,那也罪不至死,更何况这可是他大舅哥的亲弟子,怎么可能让人因为这点事就去死? 所以两边各说几句好话,彭泽扬劝了一番,想要息事宁人。 大长老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是孟寻是他的得力手下,江小满的事罚了孟寻,让他一把年纪还丢了面子,有些过意不去罢了,见教主都出来说和,他也是见着教主从小到大的,感情非比一般,便也顺坡下驴,勉强同意了。 仔细想想,武幸一个六岁的孩子,挨过刑堂的三十鞭,便是孟寻当时也卧床休养了三个月,武幸恐怕更要去了半条命过去,没个半年缓不过来。 于是大长老便也释怀了。 彭泽扬化解了一场矛盾,嘘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殊不知,大长老请他来,便是打着让他做中间人的心思,大长老虽然与程砚秋共事近十年,可两人目的本就不同,大长老是为了自己从小看到大的教主,为了老教主托付的圣教前景,而程砚秋眼中首要重要的便是自己的妹子和外甥,虽然也看重圣教,可若是让他在其中二选一,他必然舍弃圣教而只顾自己的亲眷。 大长老未曾婚配,没有子女,便将教主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教主没有野心,他也是恨铁不成钢,只是没有办法,期望着教主成婚后能成熟些,扛起圣教大任来,没想到教主如今都三十了,孩子都有了,却还是一副小孩模样。 程砚秋虽然能干,但教主与程砚秋的关系,仅靠着教主夫人联系着,大长老觉着实在有些不靠谱,爱情这东西,大长老是不感冒,虚无缥缈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到那时,程砚秋还能跟圣教绑在一起吗? 如今有了少教主,算是中间一个调和剂,可少教主身边的人,怎么能尽让程砚秋安排呢?那不就成了程砚秋的一言堂了? 教主不在意,他却是必须要在意的。 寻了这么一出,大长老也算是看出来了,程砚秋在外顶着三家之压,在内与他巧言善辩,下定决心要保住武幸,定然对她感情不一般。 大长老没打算这一遭就要了武幸的命,权当做个试探,不然也不会请了彭泽扬来。 事情了结,彭泽扬打了个哈欠,怕大长老再跟大舅哥言语不和,便拉着大长老回启祥殿,邀请他观赏观赏自己白白胖胖的大儿子。 程砚秋便走下堂来,站到武幸的面前,“起来吧。” 武幸跪了许久,腿都已经发麻,手撑着地艰难的站了起来。 她以为自己这一遭一定会没命呢。 武幸抿着唇迈着麻木的腿脚,跟在程砚秋身后,亦步亦趋。 程砚秋亲自把她带去刑堂,交到刑堂堂主卢维的手里,什么话也没交代。 卢维也是大长老的手下,面容冷峻,肤色黝黑,蜂腰猿背,手臂上的肌肉看着比武幸的脑袋都大,火焰纹的黑斗篷几乎包裹不住他庞大的身躯,看起来孔武有力,他宽大的手掌中拿着一节长长的鞭子,让这样的人亲自来为她行刑,一定很痛吧。 鞭子上尺节密布着细小的倒刺,还蘸着水,武幸跪在地上,一鞭子抽在她背上,力道之大,险些让她身体不稳扑倒在前,她抿着唇没有发出一声叫喊,背上的鞭痕带来火辣辣的疼痛感,这才只是第一鞭而已。 第二鞭,第三鞭。 月白色的劲装被带出的血染上猩红色,两层单薄的夹衣没有起到任何保护作用,脆弱的像是纸一般,已经被长鞭上的倒刺划烂,布料的碎屑混合在血肉里,带来更为巨大的疼痛。 第四鞭,第五鞭。 硕大的汗珠从武幸的额头上滑落,模糊了眼前视线,紧咬着的唇在口腔里蔓延出血的腥味,她艰难的把视线转到一边,看向程砚秋,他就站在那里,低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第六鞭,第七鞭。 武幸只觉得时间过的异常的慢,明明才只过了不到半刻钟,她却觉得仿佛过了好几年,这才第七鞭而已,她就已经觉得承受不住了,痛楚从背上传到四肢百骸,冷汗混着血蔓延在身体表面。 第八鞭,……第十七鞭。 她或许没有自己想象当中那么坚强,那么能忍痛,也不知那事堂的堂主孟寻是怎么挨过这三十鞭的,这三十鞭在先生眼里,竟然还算是比较轻的惩罚,那么,重的惩罚,又是什么呢? 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死掉了,模糊的视线中已经出现了幻觉,她松开已经被咬的没有知觉的唇,带着血色的唇瓣无声开合,似乎是叫了一声先生,可是没有声音,程砚秋便也没有听见。 身体的保护机制促使着她赶快失去意识,久违的头疼也跟着出来凑热闹,武幸只觉得脑袋疼痛欲裂,半晌,终于放松了挺直的脊背,轰然向前倒下。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对话声。 “还剩多少?” “十鞭,先生。” “继续。” 这是她彻底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两个字。 行完刑过后,卢维拱了拱手行礼离开,刑堂里便只留下程砚秋和武幸两个人,四周禁严,安静的好似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程砚秋让宋宁也把早就准备好的水牢提来的囚犯放在武幸旁边,那囚犯早已失去自主行动能力,死狗一般趴在武幸旁边,而武幸,同样死狗一般趴在那里,甚至她的呼吸声比那囚犯还要微弱。 等了片刻,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程砚秋觉得有些失望,却也松了口气,心情有些复杂,正当他准备抱起武幸回去的时候,武幸的手指,突然轻微的弹动了一下。 他停下了脚步,宋宁也也惊疑的看着地上。 闭着眼睛昏厥过去的武幸,好像身体在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驱动,手指怪异的移动,碰到了那囚犯裸露在外的肢体,霎时间,囚犯就好似晒了太阳的海绵,快速的沥干水分缩成干枯的小小一团,而武幸背上的伤口,却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开始愈合。 程砚秋皱眉,低声叹息,“果然如此。” 其实他的行为和傅成朔的想法也没有什么不同,不懂蛊术的人想要试验浮生蛊到底在不在武幸身上,要么拿别的蛊放在武幸身上,看那些蛊会不会惧怕浮生蛊,要么让武幸受伤,驱使浮生蛊自发护主,吸取旁人的生气滋养己身。 总归要死一个人的。 这也是程砚秋轻易的同意大长老要惩罚武幸的一部分原因。 武幸受罚受伤,好处有三,一是可以确信浮生蛊确实是在她的身上。 二是小惩大诫,也让她长长记性,江小满如此,谢嫦亦是如此,身为圣教中人,这么容易轻信别人可是不好的习惯。 第三,圣教当中能有一个江小满,必定就还能有他不知道的别的暗线,即便上次经过了大清查,可说不定还有隐藏的极深被他忽略掉的,现在江湖中多数人都认为浮生蛊就是在武幸身上,浮生蛊能解百毒,治百伤,武幸挨罚受伤,让她养个一年半载的,这消息通过他们的耳目传回去,说不定能让许多人打消怀疑。 毕竟,有了浮生蛊的人,伤势好转是不可能需要那么久的,这一点在关毓清身上已经证实过了,关毓清喉间伤口深可见骨,却能够短短几息愈合到开口说话的地步,众多江湖名门亲眼可见。 等到武幸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身在先生的松烟院了,她趴伏在床上,身上盖着香软的棉被,背上的伤口已经被妥善处理包扎,窗户虚掩着,阳光通过窗纱照进来洒在床上,有些刺眼。 似乎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了。 她从没睡过这么长的一觉,长的仿佛,过了一生。 挣扎着起身,背后的伤口因为她的动作有些略微的刺痛,听到房内的声响,程砚秋打开门进来,笑道,“醒了?” 武幸怔松茫然的看着他,小声嗫喏道,“我还以为我死了。” 程砚秋失笑,“你忘了你身上还有浮生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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