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看见蔺绮满身是血,对他说“宗主似乎从来不会选择我”的时候,他确实愧怍。 后来又看见蔺绮在容涯仙尊面前的样子,才知道原来蔺绮的冷漠只针对他一个人。 他出神片刻,又想起第一次见蔺绮的时候。 小姑娘眉眼稍弯,眼睛里藏星带月,有些惊讶地指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真的吗?可是我没有爹爹啊,姐姐也不曾跟我提起过。” 他说:“我确实是你父亲,你愿意跟我回临云宗吗。” 她撑着下巴,笑吟吟点头:“好呀,爹爹。” 他从不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往日记忆已模糊不清,只记得他见到蔺绮的时候,她确实乖得让人心软,而他似乎又一步步把她推远。 蔺岐山目光挣扎,有些失声,过了很久才拱手,道:“我愧怍。” 容涯并不在乎他想了什么。于仙尊而言,蔺岐山确实是袖袖的亲生父亲,他也确实没有把袖袖养开心,反而让她多了许多烦恼。 青年道:“袖袖与你断绝关系,烦请蔺宗主于今日昭告仙门。” 他的措辞十分温和雅驯,语气却相当冷漠。 蔺浮玉松了一口气。 蔺岐山犹豫一会儿,心里打鼓,说:“仙尊,这件事是否应过问蔺绮的意见。” 青年扫他一眼,目光冷然,不轻不重问:“你是说她有可能违逆本尊,强认下你这个父亲?” 自然不可能。 蔺岐山讪讪,他给自己脸上贴再多的金,这种事也不可能发生。 ** 霜雪天。 蔺绮回霜雪天后,紧绷的神经乍然放松下来。她沐浴之后,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睡不着,又坐起来念清心咒。 容涯推开门,就看见蔺绮临窗坐着。 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里面是一件乳白色裙裳,外面是鲜红披衣,乌黑长发垂下,发尾微微带了点湿意,她提笔在纸上写字,写几个字扔一张,颇有些烦闷,看起来像是自己把自己写生气了。 地上全是她扔的纸团。 容涯俯身,拾起一张纸团打开看,墨迹已干,她写的是清心咒的口诀。 堕魔之后心境本就十分混乱,她静不下心觉得烦闷也是正常事。 蔺绮对魔气的操纵还很不成熟,时常有黑雾渗出来。 容涯走近,微微俯身,握住她拿笔的那只手。 清苦的草药气萦绕在空气中,青年的手很冷,如霜如雪,蔺绮眼睫轻轻颤抖。 她软软喊:“姐姐?” “嗯。”清和温柔的语气。
第118章 他俯着身子, 一捋黑发垂下,落在蔺绮微微湿润的衣襟上,青年握着蔺绮的手, 写下几个因为心烦而被她写岔的字。 ——“人能常清静, 天地悉皆归。” 常说字如其人, 放在仙尊身上并不大适用。 他性情温和安静,字体却十分洒脱肆意,有一种挣扎而生的自由。 霜雪天里没有刀剑也没有鲜血,柔和的阳光自窗子打进来, 像破碎的金粉。 蔺绮垂着眼睫,看纸上缓缓写出的经文,神情认真, 看起来很是乖巧。 堕魔之后, 这样的经文对她来说没有任何作用, 但容涯的出现依然让她安心。 尽管现在的她是正道最厌恶的的魔物, 而身后站着的是正道仙门最负盛名的仙尊。 这时, 魔气不受控制自指尖溢出。 蔺绮眼睫微颤, 有些懊恼。 她动了动指节,想把洇出的魔气盖住,可是这魔气狡猾得让蔺绮生气,止不住地往外洇, 甚至漫上青年的指缝。 蔺绮脸色一白,紧紧抿着唇。 容涯仙尊像是没看见一样,轻轻捏了下她的指尖, 说:“昨晚我在秘境里, 那个秘境有点麻烦, 我花了点工夫才破阵出来, 耽误那么久实在是不得已。” 是在跟她解释。 整个仙门都解决不了,被迫请仙尊出世的秘境自然是麻烦的。 浅蓝色灵气自指尖溢出,如冰霜般,冻住泛滥的魔气。 “抬头,我看看委屈了没有。”容涯点了点蔺绮的手背,让她抬头。 蔺绮眨了眨眼睛,紧绷的神经乍然放松下来,积攒已久的委屈又如潮水般泛滥,之前被那么多人苛责的时候,她不曾有过任何脆弱情绪,现在安全了,难过的情绪反而接连涌上来,情不自禁红了眼角。 容涯拿冰凉的指尖抹了下她的眼睛,有些无奈地笑道:“怎么委屈成这样。” “委屈了还不撕符,”他拿湿润的帕子给她敷眼睛,语气温凉,不咸不淡道,“不撞南墙不知道害怕,谁惯的毛病。” 蔺绮偏了下头,不看他,闷闷说:“别凶,谁把我养大的你去怪谁,他的问题。” 容涯怔了半晌,笑了一会儿:“你倒是很知道追本溯源。” 蔺绮说:“不对吗。” 青年哑然,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说:“也有几分道理,我检讨。” 蔺绮忍不住笑了。 她笑的时候,目光糯糯,看得容涯心软。 他放下湿帕子,看蔺绮的眼角不再红肿,又放出灵气把她的发尾弄干,让她补一会儿觉,自己则拿了一册书,临窗坐着陪她。 短短两日内发生了那么多变故,蔺绮早已心神俱疲,躺上床后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仙门识趣地没有来霜雪天打扰他们。 唯一来的是蔺浮玉,还是仙尊叫他来的。 蔺浮玉依从仙尊的吩咐,带来一束从镇山神树上摘下来的流苏花。 他走进霜雪天时,望见霜雪天里落英缤纷、生机盎然的景象时吃了一惊,后又想起容涯仙尊,思绪才定了定,如此大规模的四时阵法在他看来恍若神迹,在仙尊眼里大约不算什么。 蔺浮玉走进高楼时,青年正在灶房里熬粥。 霜雪天里的灶房和人间的一样,这还是蔺浮玉第一次在临云宗里看见这么接地气的东西。 乳白色的薄雾在空中蔓延,青年半倚着灶台,拿着錾子在铃铛型银球上刻刻画画,动作认真细致。注意到蔺浮玉,青年停下手中的动作,抹去银球表面的银屑,抬眸看了蔺浮玉一眼,颔首示意他进来。 蔺浮玉躬身行礼:“仙尊。” “有劳你,”容涯语气温和,“会煮花茶吗。” 蔺浮玉不明深意,点头道:“会。” 容涯点了点流苏花叶,说:“劳烦。” 蔺浮玉本来是来送东西的,稀里糊涂留在这里煮茶。 传说镇山神树的花叶有一种极其玄妙的功效,可以静心安魂,涤净灵气中的杂质,不过这只是蔺浮玉听说的而已,毕竟没人敢真去薅镇山神树的花叶,这一次还是他跟神树说容涯仙尊要,神树主动给他的。 霜雪天里的仙尊远没有主殿里那般清冷压人,青年慵懒倚着灶台,垂首雕刻银白铃铛,看起来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清贵书生。 他不经意抬眼时,意识到蔺浮玉的疑惑,说:“不必拘束,本尊又不会吃人,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 “弟子听说,神树的花叶可以安魂静心,纯洁灵气,”蔺浮玉心有不解,“可是弟子没有任何安魂静心的感觉。” 蔺浮玉说完,又猜测:“或许泡茶饮用之后才有如此效用。” 容涯莞尔笑了会儿,垂眸在铃铛上刻花,语气清温:“你喝一口就知道了。” 蔺浮玉问:“可以吗。” 青年点头。他看着蔺浮玉,眼中没有白日里的冰冷和高高在上,反而是带着笑的,就像一个脾气很好的同龄人,耐心等着蔺浮玉的反应。 蔺浮玉捧起茶盏抿了一口花茶,这茶还没来得及放糖,入口还带着茶坯的清苦。 茶水入喉,蔺浮玉尝试着运转灵气。 体内灵气没有任何变化。 这和传言中很不一样。蔺浮玉迟疑着,容涯略偏了下头,将一袋冰糖递给他,道:“本就没有你说的那些作用,这些花叶的用处在驱魔除祟,你若是堕魔了,喝了这个可以清醒一些。” “加三块糖。”他说。 “这是给袖袖的吗?”蔺浮玉意会,他顿了一下,一颗心提起来,问,“仙尊,除了乌山剔骨,还有别的法子拔除魔骨吗。” “袖袖?”容涯琢磨了下她的称呼,安静看了蔺浮玉一会儿。 心想,袖袖的亲哥哥啊,这样喊也并非不能接受。 青年垂眸,目光虚虚落在乳白色水雾里,说:“没有别的法子,但会剔骨的并非只有乌山。” 他说着,轻哂:“多少年了只会这一招,真是不长进。” 蔺浮玉不明所以,却隐约意识到仙尊的愠怒。 他离开前,问容涯主殿外的弟子们该如何处置。冰柱还没有撤下,至今没人敢走。 容涯摩梭了下铃铛,漫不经心道:“寒冰狱里跪三天吧。” 别说在临云宗,就算是全仙门,都很难找出比寒冰狱更难熬的地方,寒冰狱里跪三天,降一个境界都是轻的。 …… 夜里,月上中天,缀满白花的树枝擦着窗子伸进来,花枝上盈满月光。 蔺绮睡得并不安宁。 她像是跌进一场迷茫大雾。 烟雾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阴森的气息像一座囚牢,死死罩着她,无数冷枪暗箭射向她,鲜血滴答滴答落下来,轻而缓慢的声音冰冷得让人发疯。 长久以来积压的恶念如疯长的枝桠,一下一下抽打她的心脏,脑中无数个嘈杂的声音交错在一起,斥骂、诅咒、蛊惑…… 蔺绮的情绪近乎崩溃了,她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往前跑,刺骨的冷风呼啸而过,忽而,她脚下踉跄,跌入一个清冷的怀抱。 蔺绮睁开眼。 青年坐在床头,伸出指尖轻抚她的眼睛,他照旧一身素白,身上有月光的清冷味道。 蔺绮眼睫微眨,觉得眼睛有点干涩,迷糊问:“我在哭吗?” 容涯嗯了一声,把蔺绮扶起来,揽在怀里。 蔺绮趴在他肩头,说:“姐姐,你刚刚是不是走了。” 青年眼帘轻垂,应了声是:“我疏忽了。” 袖袖小猫蹭蹭他的肩窝,她刚做了噩梦,现在没什么安全感,声音闷闷的:“姐姐,不要走,我害怕。” “不走。”容涯喂了她一点流苏花茶,蔺绮才清醒了些。 他端来熬好的莲子粥,一勺一勺喂到蔺绮唇边。 粥被熬得烂稠,还带着莲子的清香。 她吃饭的时候素来是乖巧的,哪怕堕魔了,看起来也十分温良无害。 她自认为伪装得很好,乖巧温顺,和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到底是一手养大的,容涯还是能轻而易举看出她的不安。堕魔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但袖袖年岁太浅,害怕也在情理之中。 蔺绮喝了一碗粥,胃里舒服了些。 青年揉揉她的长发,说:“我帮你剔骨,不会很疼,只是催动魔骨时,你的意识可能会不清醒,不用害怕,我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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