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得很喜欢他。” 她靠着小石狮子,语带怀念:“我想和他再看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的日出。” 容涯安静听她说完,掩唇轻轻咳嗽了两声。 他最近咳嗽总是咳出血,他灵气用完了,没法直接清掉袖子上的血,只觉得像凡人一样换衣裳很麻烦,他拢了拢袖,说:“你拿你跟那个人的关系,来类比我和袖袖,并不合适。” 绿裙小人眨了眨眼睛,拿折扇掩住半张脸,乌黑水润的眼睛注视着容涯。 她肯定道:“一样的。” “我想让他见到我最漂亮的模样,仙尊不是也想让她看见您最意气风发的样子吗。”绿裙小人在桥桩上站起来,折扇开合,她笑着看青年,语气活泼,“一样的——” “十六岁,和您的袖袖年龄正相当,少年天才,鲜衣怒马,实在是最好的年纪啦。”绿裙小人回想起今早见到的少年。 今天早上,她收买林守,悄悄溜进送饭的食篮里,去小院见过蔺绮和那个分神少年。 容涯垂眸,往池子里泛起的水花,他将所有鱼食抛到水里,语气清淡:“你想多了。” 言罢,霜白袖摆微晃,他转身离开。 绿裙小人笑盈盈往前走,脚下一空跌下桥桩,直直摔到冰冷坚硬的桥面。 “仙尊,您怎么不捞我一把啊,我那么小,你随手捞我一把,就当捞个物件儿,怎么了!”她摔得眼冒金星,愤愤然控诉。 清微如风的声音落下来:“找你的那个他吧。” “没见识,”绿裙小人哼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蹦蹦跳跳地走开,小声嘟囔,“世上已经没有他啦。” 她往前追时,容涯已经消失在视野中,不知道往何处去了。 ** 早上的街道,浮满人间烟火气,蔺绮拿着一个面饼,从琉璃台,一直吃到春水巷的梅花小筑。 今日没有魔潮,仙门修士们都很放松,蔺绮在路上看见不少闲逛的仙门弟子。 梅花小筑是一间茶馆,蔺绮把斛灵仙草给那个医修后,要了些好看的茶团,打算给少年带回去,在等待的空荡,她坐下点了一盏茶。 和茶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些茶点,蔺绮拿了一个梅花状的咬了一口,甜而不腻,清香可口,很合她的胃口。 她从芥子里翻出一张黄符,撕开,散漫的蓝色粒子升起又湮灭。 顷刻间,病弱青年出现在梅花小筑里,他四下望了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危险,只有三个愣头愣脑的暗卫自以为隐秘,躲在远处监视,傻得可爱。 容涯抿唇,从上到下、认认真真把漂亮小猫检查了一遍,确认她没遇上危险后,才放下心,坐下来看她,嗓音清温:“遇到什么事了。” “很大的事。”蔺绮神情严肃。 容涯不自觉打起精神,他放出神识把整个茶馆都查验了一遍,心中正怀疑,却听这小混账软绵绵的撒娇:“没人陪我喝茶,我很孤独。” 容涯静默半晌,莞尔。 蔺绮又倒了一杯茶推到容涯面前,眉眼弯弯笑着看他,问:“是不是很大的事。” 容涯拈着温热的杯壁。 “确实是很大的事。”容涯的言语素来温柔,此时还带着一点无可奈何。 蔺绮在外面如何暂且不提,在他面前,她一贯是甜甜软软的模样,乌黑明亮的眼睛像琉璃一样,湿蒙蒙的,看起来像是藏了春山烟霭。 容涯对上这样干净漂亮的目光,不自觉想起刚刚绿裙小人的话,拈着杯盏的指尖微颤。 氤氲着热气的茶汤漫出来,浇上冷白的指节,修长清瘦的手指在瞬间泛起一层红。 他手上顿生一种灼烧感,这种灼烧感自指节漫到心头,青年怔了半晌。 蔺绮看滚烫的茶水流下,连忙伸手去察看。 两人手指将将触碰,青年便如触电一般,迅速将手收回袖摆中。 他轻捻了下指尖,端出年长者的架子,声如沉金冷玉,说:“不碍事,坐好。” 袖袖小猫很听话,双手摆正,乖乖坐好:“姐姐,你今天好奇怪。” 昼光透过窗子打进来,纤细鸦黑的长睫在眸中覆下细密的阴影,他心中浮满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和见不得光的荒诞痴妄,这让他脊背生寒、思绪混乱。 容涯垂眸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冷静下来。 “是吗。” 青年平视她,薄蓝色的眸子一如往日般平静温柔,他轻笑道:“来之前,我听了几句谵言诡辩,可能是不慎被这个影响了。” 他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和袖袖多聊,想起蔺绮撕符,问:“这样的符你还有吗。” 他现在连传送的灵气都抽不出来,刚刚能传送过来,全靠先前给她画的这一张符,这是袖袖过生辰时,他送的一个生辰礼。 蔺绮眼睛水汪汪的,没说话。 果真没有,他改过的请神符,袖袖也只有这一张。 之前在蚀金窟里,被殷无相追杀的时候不撕符,现在喝茶没人陪,倒撕符把他叫来,好生慷慨。 容涯看了她好一会儿,等到她耐不住又要撒娇,才移开目光,哑声问:“是不是想造反。” 袖袖小猫拿着一块梅花式样的茶点,献宝一样托起来,眼波流转,看起来灵动可爱。 她糯糯喊:“姐姐……” 小撒娇精。 容涯把她捧着的茶点放回碟子上,他又问:“会画吗。” 袖袖小猫摇摇头。 也是。 若她会画,也不会只有一张了。 容涯眸光轻垂,指尖蘸了蘸茶水,在桌上画出符文的纹样,说:“画吧,我看着你画。” 蔺绮观青年神情,觉得姐姐是认真的,她若是学不会这张符,估计走不出茶馆。 她依稀记得,上一次姐姐如此严格盯着她画的符,还是传送符,据说方便逃命,这一次又是变种的请神符,他是多怕她一不小心死在外面啊。 蔺绮慢吞吞收回手。 她撕符的时候,没想到还要学习,她只是觉得茶点很好吃,想让姐姐也尝一尝。 她把那一碟子茶点往容涯那儿送了送,又跟青年聊了会儿天,才埋首开始研究,时不时还问青年几个问题。 她想跟姐姐多待一会儿,并不急着学。 不多会儿,抬眸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梅引一身青金长袍,提着一个装着茶点的食盒走过来,看见蔺绮的时候,他一挑眉:“妹妹,真巧。” 蔺绮抽出精力,抬手打招呼:“江师兄。” 江梅引注意到蔺绮身边坐着的白衣青年,蔺绮刚刚问了他一个自创符箓的问题,他语气温和,正在回答:“符道根基是五行符,风雨雷电四种自然符,还有诸如传送符、千斤符之类的七十二种基础符。” “你目前知道的生符、死符,其实也是这些符文上的衍生变种。”他蘸了蘸茶水,在桌上画了一张风符符文,水渍显现时,一阵小型风在桌上掀起,青年嗓音清温,言语清晰,慢慢解释风符的十八种变符,又在变符基础上,拆解其中符文笔画。 他没有灵气,故而画出的符没什么攻击性,但效果依旧绚烂。 桌上渐渐兴起各式各样的风,间或出现小型的白云霞彩,他一笔一笔拆解改换后,符纸再变,渐渐有了生符的雏形。 蔺绮看桌上半干未干的水渍,好似亲历一张符纸的前世今生。 青年说话不急不徐,声音也悦耳好听,随手创来举例的几个符文,也深入浅出,言简意赅,二楼茶座里的人不少,喧闹声渐止,空间内变得静默,二楼众人的目光不自觉聚在这里。 江梅引立于一侧,他虽然不是符修,但各道之间总有共通之处,他仔细听着,心中也有领悟。 他心道,难怪蔺绮修符,原来认识这样一位符修前辈。
第79章 江梅引其实见过容涯的本相, 在进秘境之前的赌桌上。 不过那时候的容涯下了禁止窥伺的言灵,除了蔺绮,没人可以真正看清他的模样。 如此说来, 今日在梅花小筑, 是江梅引第一次见到容涯仙尊的样子。 可惜, 他此时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白衣青年就是天下剑修仰之如高山、奉之若神明的当世剑尊。 最开始的相见越平平无奇,往后回忆起来便愈发惊魂摄魄。 很多年后,他仍然记得这一个轻柔的上午: 和他想象中冰冷孤高、庄重尊贵的形象大不一样, 容涯仙尊一身霜白麻衣,临窗而坐,有一种温柔破碎的漂亮, 蔺绮叫他姐姐。 青年以水代墨, 温和解释自创符文的自然法则, 他身上病气很重, 形销骨立, 细微的咳嗽声时不时落下。 茶桌上摆了一截浸水的山茶, 透过稀疏花影,蔺绮坐在他身侧,认真看桌上拆解出的符文笔画,时不时问几个问题, 或咬一小口糕点,想换口味就把吃不完的茶点喂给仙尊,仙尊也照单全收。他一直温温柔柔的, 眼帘轻垂时, 薄蓝色的清润眼眸中, 便含着几分温和的纵容。 听说, 蔺绮和蔺宗主的感情并不深厚,江梅引心道难怪了,有这样的珠玉在前,蔺宗主算个屁。 青年到后面讲的,都是符术精深的道法,江梅引听了个囫囵。 没一会儿,一道清温的话语响起,青年拿锦帕细细将手指擦干,偏头看了眼地上瘫着的话本,对江梅引说:“你话本掉了。” 江梅引弯腰把话本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 少顷,蔺绮先前要的茶饼烤好了,店小二把茶饼包好端到蔺绮面前。 蔺绮要了个精致漂亮的食盒,站在桌前,把温热的茶饼一个一个装到食盒里。 容涯垂眸,有些好笑:“我同你说了那么多,你当故事听呢。” 蔺绮信誓旦旦说:“没有呀,你说的我都牢牢记住了。” 她把茶饼装好,青年说的话她确实记下了,从中明悟不少。 她对如何改梨花生符又生出一个粗略想法。 不过好在她还没忘了青年交代的正事,她坐下来,乖乖画那张变种的请神符。 江梅引捡起话本后并没有离开。 他确实是天才,在极短的时间内敏锐地抓到了符道和剑道的共通之处,在容涯空闲时,很礼貌地上来请教了他几个问题。 问的虽然是符,但多少带了几分剑道意识。 容涯仙尊盯着袖袖小猫画符,闲来无事,抽了点心神放在江梅引的问题上。 茶馆二楼,人来了又去。 蔺绮研究那张符时,偶然抬头,透过窗子望见从城外回来的应鹊河。 他站在街上,过往人流如潮,他又是一身血,大抵又去找落单的魔物历练了,看起来灰扑扑的,漆黑的眼眸却亮晶晶。 玉牌都失效了,还一头往魔物堆里扎的,大概只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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