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柔缓,故事琐碎悠长。落叶飒飒中,有关于他的故事讲述告一段落。 停顿片刻,叶麓原举起胳膊来撑着旁边的矮几,指着叶悯微说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个丫头,我自己的事情就已经够头疼了,每次卜算你的事还要加倍烦心。” “你这丫头总是拒绝和他人相牵连,连我都要遗忘,这可如何是好?人生在世如树木生长,血缘是你的第一道根须。而后你不在这红尘中沾染他人的气息,待我去后你血缘尽断,该如何再落地生根呢?” 他越说越严肃,端起几分哥哥的架子,却又有了“苍术”那熟悉的,唠唠叨叨的神态。 “做哥哥的心里不指望你这棵树参天,却期望你能根深叶茂,与花鸟相伴、沐阳听风,屹立千年。另一方面却也担忧你此时新生枝叶根须,太过柔弱,一入红尘便被万刃加身,椎心泣血。” 叶麓原手指转得飞快,仿佛是在边掐算边思索,面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还好你虽在功业上多有坎坷,在人事姻缘这方面却从不缺少运气。从今乃至以后,你会遇见许多好人,得许多爱护,恐怕是我杞人忧天。” 他算着算着,手指却蓦然一顿。 叶悯微看见那画面中眉眼清俊的男子抬起眼眸。他望向她,唇角慢慢落下去,那几分真几分假的轻松似乎难以支撑下去。 “你现在很伤心吗?” “别这么伤心啊,妹妹。你这样我不知该如何好好与你告别了。” 叶悯微眼眸颤动。 影像中的叶麓原沉默良久,露出歉疚而又无奈的笑容。 “对不起,原谅我有自己的命运要应对,不能作为兄长与你重逢。原谅我不能长久陪伴你。” “别记恨我啊,妹妹。” 叶悯微于大漠夏夜站在灯火煌煌的秋夜之前,站在她兄长多年前的歉疚之前,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甚至未有一句埋怨她的舍弃与遗忘。 叶麓原仿佛是不想让气氛太沉重,他忽而转过头去,指着叶悯微头顶的浩瀚星河,笑道:“你看,时隔百年我们终又一起观星了。” 叶悯微随着他的手指仰起头,那亘古不变的璀璨星光映入眼帘,三垣二十八宿交相辉映,如同辉煌的河流。 星光仿佛穿过那红色的骰子,穿过虚无的影像,穿过十数年交错的光阴,同样照耀着广袤人世里渺小的这一对兄妹。 “从小我们便都喜欢观星,同一片星空,你从中看到的是万物法则,我从中看到的却是万人命运。或许从那时便注定我们会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们这对双生子出生时间差不过一盏茶,均有百年之寿。然而他们最亲密的时光竟是在尚未出生之时,从落地开始,便一步步走向分离。 “然而最终天运波澜由你发现的法则而始,你的法则将由我造就的天运而广及众生,我们终究殊途同归。” 多年前的秋夜里,叶麓原坐在庭院中仰着头,眼里映着灼灼星空。 “而你的结局,在你听到我这番话时应该已经被改变。愿你以后能继续一往无前地随心而行,不必担心困于深渊。” 叶悯微低下头来看向叶麓原,在那个灯火灼灼的秋夜,金与红的落叶在她兄长身后随风飘飞。 她的兄长收回目光来,仿佛透过这颗骰子与她对视,那双灰黑的眼眸里满含笑意。 “你应该已经忘记了,你小时候最喜欢从家里一处假山上往下跳,我总会下面接住你,你从来没有一次落空受伤。” “我会接住你的,妹妹。” 所谓云川是银河在天,麓原是原野在地。若星坠地,平野载之。 叶麓原笑意盈盈,温柔又充满怀念,他提起那个百年未曾呼唤的名字。 “叶云川。” “嗯。” 多年前叶麓原呼唤他的妹妹时,他的妹妹因魇修失败尚在沉睡。 多年后叶悯微回答她的兄长时,她的兄长已经长眠于大漠沙土之下。 “叶云川。” “嗯?” 叶麓原却笑得如此鲜活,他等待一瞬后,仿佛知道她会说什么。 他眉眼弯弯,以叶悯微熟悉的轻快语调说道:“错了,要叫哥哥。” 叶麓原的声音透过旋转的骰子在空旷之处回荡,风声萧萧而过。寂静许久后,叶悯微的应答声终于响起,有些生疏和无措。 “哥……哥,哥哥。” “记得你曾有个爱你的兄长,他心中爱你,化为枯骨亦然。” “妹妹,保重。” 所有影像终于消失一空,那颗骰子停止旋转,腾空而起,继而安静地落回叶悯微手心里。它灼灼发烫,仿佛一颗仍有余温的心脏。 叶悯微握着那颗骰子,张张嘴却又闭上,最终低声重复道:“叶麓原。” “哥哥。” “哥哥。” “哥哥。” 无人再回答她的呼喊,永不再会有。所谓死亡便是在人们之间竖起高墙,她再也不会在这个人世看见她的兄长。 她分明有太多未来及做之事,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分明失去太多珍贵之物,可又不明白失去的是什么。 以至于无所不能、一往无前的叶悯微,忽然看不见前路。 她想起她在去淇州的路上听过的一个故事。 人们告诉她:据传曾有人当胸插了一柄匕首,竟浑然无觉、行动自如,如此数日。直到有人看见他,指着他胸口的匕首大惊失色。 这个人终于低头看见自己心上的匕首,当即痛呼不绝,口吐鲜血,倒地毙命。 这实在是件骇人听闻的坊间奇事。难道没有人提醒他,他便永远不会感觉到疼痛,不知道自己该死了吗? 她为什么不曾感受到疼痛? 她为什么不知道自己的一部分为她亲手所杀? “叶悯微,你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叶悯微抬起眼睛来,温辞站在大漠的星河之前,皱着眉端详着她。 “我看你一直没有下来……你脸色很差,发生什么事情了?” 除了林雪庚没人知道苍术是叶悯微的哥哥,她谁也没有说,以一种自己也不理解的心绪,把这种混乱深藏心底。 叶悯微望着温辞的眼眸,他的眼眸里倒映着她。 此时此刻,她竟像那个传闻中麻木无觉的人一样,终于看见了自己胸口插着的刀刃。 它们不知是何时留下的,日久天长,几乎已经和她的血肉长在一起。 那刀刃深入心房,她满襟鲜红,手脚皆被斩断,身残枯朽,不知凭何走到今日。 回头望去,来路上尽是她的淋漓鲜血与断肢残臂,触目惊心。 目睹这一切的刹那,叶悯微终于感受到迟来的疼痛,它们争先恐后地向她悲泣哀嚎,在她的脑海里轰然作响,指控她的恶行。 她骤然跪倒在地,攥紧了骰子,捂着心口浑身震颤,泪水夺眶而出,五内俱焚。 温辞惊慌地说了些什么,话语听不分明,他紧紧地抱住她。熟悉而真切的体温和花香包裹着她,像是敷在伤口的药,要她长出新的血肉。 奇痒难耐,痛不可当。 叶悯微攥住温辞的衣袖。 一生几乎没有眼泪的家伙,竟然伏在温辞怀里嚎啕大哭。
第100章 启程 温辞紧紧抱住叶悯微, 他心跳如鼓,在她耳边急切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叶悯微,你倒是快说啊!” 叶悯微只是攥着他袖子。她浑身剧烈地震颤, 仿佛是被生棘术催生的树木, 突然生根散叶, 每一处骨骼都与泥土石砾剧烈摩擦, 鲜血淋漓。 “温辞……” “你说啊,快告诉我!” 堤坝溃决,洪水冲破叶悯微的咽喉,化为断断续续的声音。 “温辞……苍术他是我的哥哥……” “……什么?” “苍术叫叶麓原……他是我的兄长……他是我的哥哥啊!” 她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回响,响彻她的整个胸膛与脑海。 她的兄长也曾有一副和她相似的面容,唤她的名字, 说起他们儿时的过往, 说他爱她。 温辞也曾陪伴她五十年, 每年下山来,学得最好的乐舞百戏,打败最好的伶人,回去演给她看。 所谓兄长, 所谓爱人, 尽数被她舍弃掩埋于黄土之下。 “温辞……我都做了什么……我都做了什么啊……” 叶悯微脑海里高耸的药柜被洪水席卷,它堂皇无措,敞着每一个抽屉, 只待她定罪发落。 叶悯微看着它被淹没, 不知道该由谁来定罪,又是谁被发落。这曾舍弃过无数珍贵之物的人, 究竟该如何整理才能重新井井有条,不至于一错再错。 人心之题, 她弃笔跪地,无从解答。 “温辞……我好像把自己修剪坏了。”叶悯微颤声道。 温辞慢慢地收紧手臂把她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发顶。 仿佛被她埋在黄土中的故人,竟从黄土中伸出枯骨来抱紧凶手,以他切骨的疼痛包容她的痛苦。 他不熟练地、轻柔地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心跳如同雷声轰鸣直达叶悯微的心底,还有其中夹杂着恨意,却仍然汹涌的爱意。 “叶悯微,什么都不要想。你哭吧,哭到你痛快。” 大漠星河之下,温辞跪坐在地,把颤动嚎啕的叶悯微环在怀里,两道身影相融于一处。 风沙萧萧,也不知过去多久之后,却突然从屋顶下的梯子上出现人影。 谢玉珠满脸忧愁,她喃喃道:“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大师父居然……哭得这么厉害?” 那可是天塌下来都优哉游哉,视生死如无物的万象之宗。她从来没想过能看见她大师父的眼泪。 “确实令人意外,不过我早料到师姐会有这么一天。” 身边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吓得谢玉珠一个没踩稳,直接从梯子上翻身掉下来,有柔软细密之物托着她的四肢将她接住,那是吹烟化灰术的灰烬。 卫渊周身缠绕着灰烬,好整以暇地同她一起落在地面上。 这正是方才跟她一起听墙角的家伙。 谢玉珠被灰烬放下,踉跄两下站定,继而不忿地瞪向卫渊:“卫大人,你堂堂天上城主、朝中重臣,怎么能窥他人之私呢?” 卫渊挑挑眉,偏过头笑道:“谢小姐不也是在窥他人之私吗?” “这不是一码事。他们是我两位师父,我是他们亲徒弟又不是外人。”谢玉珠理直气壮道。 “若按谢小姐的说法,万象之宗也是卫某的师姐,我是她的亲师弟,我也并非外人啊。” 谢玉珠见卫渊也理直气壮,不由得想起他刚刚说的话,问道:“你刚刚说你早料到大师父会有这么一天。你料到什么?你怎么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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