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仙门严令,修道之人不涉政事啊。” “所以卫某是仙门叛徒啊。” 卫渊一丝羞愧之色也无,坦诚得让谢玉珠无言以对。他继续说道:“谢小姐……” 谢玉珠再次抢先道:“新春佳节,卫大人怎么一个人在州牧衙门后门喝闷酒?” 卫渊再次顺着谢玉珠的话说道:“我们修道之人亲眷早已去世,自然无人可以团聚。” “卫大人是哪里人啊?” “沧州人。” “沧州人啊!” “谢小姐去过?” “我……”谢玉珠这还是头一次离开家,自然是没有去过沧州的。她目光落在卫渊脖子上的红色胎记上,突然想起她听说过的沧州旧事。 “我……我听说,大约八十年前豫州曾经有一场大瘟疫,沧州二十八镇百姓超过半数染病而亡,生灵涂炭。幸存的沧州人说那瘟疫由疫魔而生,疫魔所过之处灾疫横行。祂伪装成幼童模样,就是这里……” 谢玉珠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说道:“这里有一道红色印记,据说是疫魔的魔印。” 一阵寒风吹过,卫渊目不转睛地望着谢玉珠,他笑道:“谢小姐想说什么?” 谢玉珠干笑几声:“哈哈哈哈,我就是讲个故事。你看真是巧了,你脖子上也有个红色胎记,你也是沧州人,这不是很巧吗?” 谢玉珠一拍手,她说道:“你也肯定不是疫魔啊,我们俩之前见面后我也没得病……” “谢小姐说的故事是真的。”卫渊笑得意味深长。 谢玉珠的手僵在半空,笑容僵在脸上。 卫渊继续道:“确实有疫魔,沧州的瘟疫是由疫魔带来,我全家都死于疫病,只有我一人幸免于难。不过,我不是疫魔。” 谢玉珠松了一口气。 “师父自沧州救出我,将我带入逍遥门修行,可惜很快师父便羽化而去。我资质平平又心浮气躁,几次险些走火入魔,有位师姐便为我重理全身灵脉。整理灵脉会在身上留下伤疤,我便让她留在我的脖子上,和那疫魔一样的位置,以志不忘。” 谢玉珠心想,把仇人的印记留在自己身上以志不忘,这铭记的方式够特别的。 “我的那位师姐,谢小姐应该也认识的。”卫渊悠然道。 这仿佛是把麻将一推打明牌,谢玉珠端详卫渊片刻,倒放松下来,抬头看着天空的蓝色游鱼与烟火。 “都八十年前的事情了,纵使有疫魔也早被仙家缉拿处死了,你还记它干什么呢?”谢玉珠轻声问道。 卫渊喝了一口酒,笑道:“疫魔还活着。师父留给我一道符咒,符咒那头牵着疫魔,疫魔未消符咒不灭。这八十年间,它一直好端端地在我身上。” “那卫公子是为了找疫魔,所以干了这么多大事吗?” “自然不是,人活的日子长了,想要的东西自然会越来越多,要干的事情便多得看不到边。” 谢玉珠撑着下巴,喟叹一声:“真好啊。卫公子也是人中豪杰,不论是好是坏,总还有很多大事等着卫公子去做。我没有远大的志向,也没有过人的天赋,这一生要是由着我自己过,不过也是庸庸碌碌籍籍无名的一辈子。” “哈哈,怎么,庸庸碌碌、籍籍无名的一辈子就没有意义了?”卫渊哈哈大笑。 他指着自己对谢玉珠说道:“谢小姐你看我,若以仙门的标准品评卫某,卫某怕是一塌糊涂、邪魔外道、死有余辜,连庸庸碌碌也比不上。你再看看我的那位师姐,你觉得她是为了要成名成家,兼济天下才整日埋头研究那些术法的吗?” “她不是为了要照耀世人,她只是生来就要燃烧。谢小姐也是,你这一生烧你自己的命,何须照耀世人呢?” 谢玉珠转头看向卫渊,这黑衣男人笑意深深,拎着一壶酒坐在红灯笼之下,宛如黑夜里落满红叶的山峦。 她深深地凝视卫渊片刻,说道:“卫公子,我真是挺喜欢你的。” 卫渊幽深的眼眸里浮现出一丝讶色。 谢玉珠指着卫渊,说道:“看,看,你现在才是真的。刚刚那些话都是真假掺半,你先说自己的悲惨身世,再说我想听的话,说得我都要心动了。” “天上城本就是灵匪窝子,你是天上城主又是朝廷的人,还来查抄涞阳王府。你肯定早就知道涞阳王在干什么事儿了吧?你是不是一直默默监视他纵容他?你没安好心吧?” “你明明认识我大师父却不去找她,只和我见面,是不是怕被他们看出来你不是好人呐?你来找我,是觉得我年轻好骗吗?” 谢玉珠摇摇手指:“大师父二师父我看不懂,但你我还是很能看得懂的。生意人嘛,我全家都是生意人,生意人最不能相信了。” 卫渊沉默地看着谢玉珠,他偏过头微微一笑,说道:“没想到策玉师君还有这般魅力呢。” 谢玉珠心说,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她站起身来向卫渊一拜,说道:“谢谢公子今晚开解,我心情好多了。你也知道他们在哪里,你想见他们就去见,别从我这里打主意了。” 谢玉珠转身沿着街道往明安台的方向走,只听卫渊在她身后说:“谢小姐,卫某方才所说都是真的。” 谢玉珠摆摆手道:“我说喜欢你也是真的,我真喜欢你的长相。” 顿了顿,谢玉珠回过头来看向卫渊,郑重道:“而且我就喜欢坏男人。” 说罢谢玉珠也没管卫渊的的反应,挥着胳膊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此时此刻她仿佛又是谢家那娇纵机灵的六小姐,她心情大好,一扫刚刚的阴霾,哼着小曲儿脚步轻快。 她正开心着,却见面前的街上突然出现一群人,吓得她脚步一顿。 这群人出现得过于突兀,就跟阿喜与苍术人间蒸发那样令人猝不及防。一排人把街道堵得严严实实,目光灼灼,仿佛要把谢玉珠盯出个洞来。 他们皆着白衣上绘太阳纹,腰间金牌闪闪发光,风卷起衣角仿佛白浪翻涌。 这是扶光宗的道袍。 谢玉珠懵了一瞬,跳起来扭头就跑,从容也没有了骄傲也没有了,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卫渊!卫大公子!大师父二师父!” 扶光宗来抓她了! 那边明安台边的苍术一掐指头,不紧不慢地“呀”了一声,扭头看向叶悯微和已经下台的温辞。 “刚刚醉糊涂了,让策因钻了个空子,他们找来了。”
第061章 识海 豫钧城大街上再一次鸡飞狗跳, 一群白衣修士追着一个姑娘跑,路过的百姓纷纷惊慌避让,炮仗都给扫飞一片。 形势危急之时, 只听众人一阵惊呼, 竟有一只硕大的舞狮从天而降。它浑身金灿灿, 竟像是披着舞狮外衣的活狮子, 温辞踩在舞狮之上,叶悯微攀着舞狮,伸手一把将谢玉珠拉上狮背。 舞狮越过那些扶光宗修士头顶向城外飞驰而去,留下温辞的痛骂声:“策因那臭算命的看的是哪本黄历,挑这时候来抓人,大过年的上赶着败人兴致!” 这几个扶光宗弟子也不多言, 纷纷念诀乘风飞去, 这两方马离开人流密集的豫钧城中心, 在城郊的树林里缠斗起来。 夜色之中银白与金黄交错,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树林里枝条活过来似的四处横生,而白衣所过之处,草木上纷纷结出璀璨坚硬的晶石。就连那舞狮碰到白衣修士都逐渐化为晶石, 双腿一僵跌倒在地。 是扶光宗的化晶术。 灰烬腾空, 吹烟化灰术击破舞狮身上的结晶。舞狮口中吐出红色小球,小球仿佛炮仗般遇到修士便轰然爆炸,炸出硕大的烟花。 叶温二人配合默契, 整个树林里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像是在树林里炸了个爆竹烟花坊似的。 黑夜本当是魇师的天下,可温辞却迟迟无法脱身。他只觉得处处被掣肘, 这些扶光宗人都仿佛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将他每一步行动一一看破, 开了天眼似的死死缠住他们不放。 开了天眼的自然不是这些修士,而是那遥遥坐镇扶光宗指挥他们的策因,只见那些修士耳上挂着晶莹的传音坠,正一刻不停地闪烁。 温辞被缠得怒火中烧,恨不能直接冲去扶光宗把那个不停卜算他的家伙摁在地上。 金色的舞狮们在丛林里飞奔,五彩缤纷的烟火燃起,再被灰烬与结晶覆盖。双方僵持不下时,扶光宗的白衣修士们突然三三结对,结对人之间灵脉涌动,竟然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在黑暗的树林之中,这镜子上寂寂无光,仿佛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镜影术?” 温辞目眦欲裂,他怒喝道:“让开!你们不要命了吗!!” 须臾之间他的舞狮们出现在两面镜子之间,两面镜子中出现舞狮的无穷叠影,舞狮们随之扭曲,仿佛被抓住两头拧成麻花。 温辞只来得及将身边两个人推出去,下一刻便与舞狮一起被卷入镜子之中,连带着施镜影术的六人竟然都一起消失无影。 仿佛这镜子的血盆大口把他们连同镜子本身都一口吞了似的。 谢玉珠扑倒在草丛里,她慌忙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喊道:“大师父!二师父!” 她的声音回荡在树林里,却无人应声。 满树林的火药味儿与树影里,只有白色道袍的修士们走近她,将她围在其中。 与此同时被吞入镜中的温辞只觉坠入洪流,四肢与魂魄仿佛都被四面撕扯,无穷无尽、似是而非的噪音穿插于耳际。 他恍若沉入深海之中,水里有无数人在说话,说着每日他在街上都能听见的闲言碎语,但是每一句话都隐藏不安与心虚。 尽是谎言。 温辞恍惚撞到什么东西,被疼痛瞬间唤醒,他用力攀住那硬物爬上去,终于浮出水面,喘出一口气。 浮出水面的那一刻,纠缠了三个多月日夜不停的呼唤声再次响彻他的耳际,声如洪钟震得温辞头晕目眩。 ——“巫恩辞!回来!” ——“回到众生识海,回到心想事成之地!” 温辞撑着身体吐出几口水来,顿了顿,竟接着吐出一口血。 血喷洒在潮湿的地面上,他身下是一块硕大岩石,这里是为数不多的水中高地,奔涌的激流围绕着岩石荡起水花。 温辞咳嗽两声,抹去唇边的血迹,心想还好叶悯微和谢玉珠没有被卷进此地。魇术与镜影术对冲后,还从来没有人能活着回来…… 他边想边抬头,只见在水汽漫天的模糊视线里,远处又漂来一个人。 这模样,看起来竟是叶悯微。 温辞瞪大眼睛,只见此人也撞到岩石边,一只挂着金镯子的手攀上岩石,叶悯微的面容从岩石边缘升上来。 片刻后,本应该在豫钧城郊的叶悯微浑身湿透,仿佛一支落水的红梅,和温辞刚才一样趴在岩石上边咳嗽边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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