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得颜嫣耳膜隆隆直作响。 高台之上的谢砚之缓缓勾起嘴角。 他坐姿尤为端正,是常年累积所形成的肌肉记忆,偏生眼神又格外散漫,与那过于端正的坐姿形成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更矛盾的,还是他的声音,寒冰碾玉一般。 “你们先下去。” 颜嫣如蒙大赦。 简简单单五个字,对她来说,宛若天籁一般悦耳动听。 她指甲深陷掌心,时刻提醒自己,要镇定。 恭恭敬敬向谢砚之行了个礼,方才转身离去。 然而,她也是万万没想到,就在自己转身的这一霎,那位平地一声吼的“好汉”竟也好死不死冲了进来,就这么猝不及防地与她撞做一团。 今夜魔宫防守薄弱,各地巡逻的金吾卫皆被调集到了栖梧殿,有人趁机攻了进来倒也正常。 可颜嫣没想到,攻入魔宫的那位“好汉”,竟是个星眉剑目的美大叔。 果然,人不可貌相,明明他那声吼还挺粗犷来着。 颜嫣打量美大叔的时候,美大叔亦死死盯着她的脸,半晌没回过神来。 还是立于他身侧的弟子传音提示道:“她应该就是谢砚之养在身边的那个玩物,颜嫣。” 说着,情不自禁地感叹了一句:“果真与大师姐生得有几分相像。” 话一出口,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话似乎说得有些不妥,一脸惶恐地给自己圆着场。 “是弟子眼拙!是弟子眼拙!这,这玩意儿哪儿能与大师姐相比!” 美大叔半晌没吭声,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匆匆离场的颜嫣。 直至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方才把目光转至谢砚之身上。 “谢砚之。” “不,老夫如今还得尊称您一声魔尊。” …… . 雨还在下。 颜嫣的衣裳与头发俱被淋湿,她却无暇去管。 她回屋的第一件事,便是落门栓,然后,将衣柜柜门挨个打开,待确认谢诀已离开,方才去脱被雨淋湿的外衫。 再拧了把尚在淌水的头发,径直走向床所在的地方。 垂落在地的床单被她一把掀起。 月光恰在此时穿入窗,洒落在地上,不偏不倚,照亮了被她藏在床底的那个深坑。 这个直径足有四十公分的深坑,便是颜嫣阻止谢诀掀床单的原因。 直径四十公分的洞,旁人钻进去兴许有些吃力,却能轻轻松松钻进一个瘦弱的她。 是了,颜嫣策划数日的逃跑方案正是,挖地洞逃出去。 挖地洞跑路这事看似荒谬,于现在的她而言,却是最有可能实现的逃跑方案。 她十五岁那年来到魔宫,迄今,已有八年。 这八年来,她就一直被困于这方小小的天地,不曾去接触外面的世界。 谢砚之虽未碰她,却也不会轻易放她出去。 这座魔宫俨然就是个守卫森严的牢笼,随处可见手持长戟的金吾卫,哪怕是元婴期大能被困在这里,也插翅难飞,更遑她区区一介凡女。 值得庆幸的是,颜嫣并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别看她如今被养得细皮嫩肉的,从前,她可都是靠在山上挖野菜来填饱肚子。 饥荒闹得最厉害的那两年,山上的野菜都被人挖光了,她便学着去刨野兔窝。 刨不到野兔时,田鼠和蛇她也没放过,只要能填饱肚子,她什么都敢抓,什么都敢吃。① 如今想来,打洞这等摆不上台面的谋生手段,竟成了她的保命符。 除却会打洞这一“人和”,颜嫣如今还占着“地利”这条优势。 她如今所住的院子揽月居位置偏僻,是最靠近魔宫外沿围墙的地方,没有之一。 她早已测量过,从何处开挖,到墙外的距离最近。 除此以外,地洞挖通后,会通往哪个方向,以及,会不会被执勤的金吾卫发现,她都一一考虑到了。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三要素中,就只差一个天时。 今晚所剩的时间不多,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颜嫣半点时间都不敢耽搁,直接跳入坑中开挖。 屋外雨声渐小,临近天亮时,彻底停了下来。 夏日不比别的季节,天亮得早,卯时不到,天边就泛起了一线鱼肚白。 聒噪的蝉鸣与鸟啼声一同响起。 颜嫣拽着绳梯,从半人高的坑底爬了上来。 挖坑挖出来的泥,她都会先堆在床底,到了白日,再找机会运出去。 清理完现场,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换掉这身脏衣裳,以免被人发现端倪。 然而,今晚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 颜嫣正在低头解衣服上的系带。 一道人影轻飘飘地掠了进来,不声不响地立于窗前。 颜嫣手中动作一顿,忽觉背脊一凉,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她猛地一回头,窗前那道黑影赫然映入眼帘。 它出现得这般突然,连向来淡定的颜嫣都被吓一跳,即将溢出喉间的那个“啊”字,却咕噜噜滚回了肚子里。 连同她的身体,也一并被人用定身咒定住。 那道人影逆光而行,越拉越近。 直至第二缕天光冲破云层,钻入窗格,颜嫣才得以看清他的真容。 这张脸于她而言,并不算陌生。 正是栖梧殿中与她有着一“撞”之缘的美大叔。 美大叔那张清俊的脸在月色下不断逼近。 在与她鼻尖相距两个拳头的位置时,骤然停了下来。 “小姑娘莫怕,是我。” 这次,不再是气沉丹田式的咆哮,声线低沉,稳重内敛。 颜嫣眨了眨眼睛。 可她这眼睛眨得没别的意思,仅仅是因为,她此刻,只有眼睛能动罢了。 她着实有些费解,也不知自己今晚究竟撞了哪路邪神。 怎一个两个,都爱往她屋子里钻? 谢诀倒还好说,来了就等同于是给她送灵石,不挣白不挣。 可这大叔又是怎么一回事? 年纪一大把,还夜闯年轻女子香闺真的好么? 大叔盯着颜嫣的脸看了半天,才终于憋出三个字。 “你姓颜?” 颜嫣不明所以,可她什么都做不了,依旧只能眨眼间。 然而,她这次才眨不到三下,就明显感觉到,加持在自己身上的桎梏消失了。 所以…… 大叔您是现在才发现我这样没办法回答问题么? 恢复自由身后,颜嫣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说些什么。 才张开嘴,又被那大叔给截住了话头:“你娘可是颜璃?” 即将溢出唇齿的话,生生被咽回肚子里。 颜嫣想了又想,终是道了句:“你是谁?怎么会认识我娘?” 大叔仰头吁出一口浊气,沉默半晌,才道:“我是你爹。” 颜嫣:??? 风从北面吹来,“哐当”一声撞开紧闭着的窗,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 颜嫣静默无语地看着眼前这位大叔,只觉,他莫不是有那啥大病? 此时天已微微亮,穿堂而入的晨风送来阵阵清香。 是院子里的紫藤花开了,深深浅浅的紫连成一片,足矣遮天蔽日。 窗页仍在风中“嘎吱嘎吱”摇摆。 大叔目光怔怔地望着那片瀑布般倾泻而下的紫藤,许久,才道:“这花,可是你娘留下的?” 颜嫣也转头望向窗外,却没接话。 颜璃那场病来势汹汹,这株紫藤是她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 山上野菜被挖光,蛇鼠野兔也绝迹的时候,颜嫣便是靠着这株紫藤活下来的。 除却种子有毒,紫藤全株皆可食,开出来的花尤其美味,或是生吃,或是蒸食,六月初至十月月底的这几个月里①,都无需外出觅食。 大叔仍在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若是你娘留下的,它如今也该有两百来岁了。” 至此,颜嫣心中的顾虑已消除大半。 颜璃闲着无聊时,最爱与她吹嘘这株紫藤的由来。 说这花是她当年亲手栽培的,已有两百来岁,放眼修真界,就只有这么一株紫藤是夏日开花,花能一路开至深秋,久久不谢。 彼时的颜嫣只当她又在说胡话。 毕竟,哪儿有人能活两百多岁呀? “你……” 说这话的时候,他微微垂着眼睫,像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挤出余下的话。 “你娘……她还好吗?” “死了。” 颜嫣答得很轻巧。 颜璃还活着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话痨,逮着什么都能和她唠上一整天,不带停歇。 唯独在她提起爹这个字时,沉默不语。 各中缘由是什么,连八岁那年的颜嫣都能猜明白。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她便在心中默认,自己没有爹。 可如今这个“爹”又突然冒出来与自己相认,是怎么一回事? 颜嫣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个便宜爹。 便宜爹半晌没吭声。 隔了许久,才道:“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二人。” 不然呢? 颜嫣听了这话,莫名觉得好笑。 你若对得起我们母女二人? 我娘何至于孤零零一人病死? 我又何须为了一口吃食终日惶恐?给人做玩物? 颜嫣当然不会轻易说出这种话。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冷眼看着他。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平静,又或许是,他这个当爹的着实无颜面对这个在外漂泊了二十余年的女儿。 他一时间竟不敢直视颜嫣的眼睛,目光闪躲地移开了眼,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块玉简。 “爹如今也有很多不得已的苦衷。” 他越说声音越小:“尚不能让你认祖归宗,你若有难处,可以用这块玉简给为父传音。” 颜嫣没伸手去接,低头看着那块篆刻着“玄天宗掌门”字样的玉简,神色不明。 然后,弯起嘴角,当着他的面,一字一顿道:“我没灵根。” 短短四字,犹如一记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满目惊愕地盯着颜嫣,直至现在,才确认,她身上果真无一丝灵气波动。 他拿着玉简的手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之情溢于言表。 颜嫣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表情很淡,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 颜嫣越是如此,他便越是难堪。 几番斟酌,终还是把手缩了回去。 “给爹一点时间,爹会想办法带你走。” 颜嫣依旧沉默不语,静静看着他仓惶离去的背影。 直至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小声嘟囔了句:“玄天宗掌门,不就是柳南歌她亲爹付星寒吗?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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