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手可真脏呀,百年来都不曾沾上一粒尘埃的红绸就这般被印上一个黑漆漆的掌印。 他们村里识字的人不多,此人恰好是那为数不多的文化人,他摊开红绸,摇头晃脑地念着红绸上的字。 “希望谢砚之永远是那个傻傻的少年,不要堕魔,好好做人?” “什么玩意儿?” 红绸被他完全不当一回事地扔在地上。 昨日气温升高,雪都化了,路面上泥泞不堪。 眼看那红绸就要落入淤泥中,谢砚之奋力爬起,想赶在它落地前,将它捡回来。 又有人骂骂咧咧地往他后脑上锤了一榔头,他身子一僵,继续向前爬行…… 近了,近了,眼看就要攥住那根红绸了…… 那文化人笑着踩住谢砚之的手,狠狠往淤泥里碾。 他平日里读了不少圣贤书,却无一本告诉他,要同情这种无恶不作的大魔头。 杀人会让他心生罪恶感,可眼前这个是魔,如何虐杀都不为过。 他笑容逐渐狰狞扭曲,将平日里的受得那些委屈统统都发泄出来。 不仅仅是这文化人,就连村里最木讷老实的男人都如同魔怔了一般。 明明前不久,他还在忿忿不平地抱怨这个世道,抱怨为何好人总是没有好报,反倒让那些个恶人四处兴风作浪。 那根红绸终还是被弄得污浊不堪。 谢砚之死死盯着自己手中裹满泥浆的红绸,眸中血色尽显,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魔息再次疯涌,几乎就要破体而出。 一个声音在他耳旁蛊惑:“区区几个凡夫俗子罢了,你若想杀,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敞开怀抱接纳我吧,只要杀了他们,一切便都能结束了。” 与此同时,又有另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我原谅你了。” “你不是两百年后那个冷峻无情的魔尊大人,只是一个我从洞庭湖畔偷来的少年……” 软软糯糯的嗓音,像是隔着万水千山。 谢砚之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出乎意料地静了下来,猩红的眼眸一点点褪去颜色。 他亦如大梦初醒,紧咬下唇,攥紧拳,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 不能堕魔,他不能堕魔…… 那个把他带回村的女孩泣不成声:“可是……可是他十日前才杀了那群狼,救了我们全村人的命啊,他又怎么会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呢?一定是你们弄错了……” 没有人听见她的哭声。 每个人都杀红了眼,并已开始商讨,该如何分配那百万上品灵石,甚至,还因此而吵得不可开交。 那可是一百万上品灵石啊…… 终于得以喘息的谢砚之紧紧攥住那根红绸,他终还是压制住了心中翻涌的杀意,无声无息地趴在泥潭里。 阴沉沉的天在某一刻转晴了。 阳光照耀在这片大地上,仿佛先前的一切皆为幻觉,此处,仍是那个宁静祥和的小山村。 孩童们蹦蹦跳跳从谢砚之身边经过,往他身上扔石头。 大人都说他是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他们都在比谁扔的石头准头好。 孩童们尚未比出个所以然来,便挨了通骂。 “小兔崽子们滚远些,他要是破相了!仙师老爷不肯认,咱们可就白忙活了!” 孩童们做着鬼脸,嬉笑跑远。 今日的阳光怎就这么好?就连那被霜打焉的萝卜叶都抬起了头。 每个人脸上喜气洋洋,来年定然会过得更好。 已然商讨好该如何分配赏金的村民正要将谢砚之捆好去领赏,碧霄之上突然传来一声惊雷。 “轰隆隆——” 震耳发聩的雷鸣震得每个人心口砰砰直跳。 所有人都楞住了,原来那轰隆隆的巨响不是雷鸣,竟是一只踏云而来的妖兽。 妖兽通体雪白,生得像马,额上却生了根独角,身后还拖了辆极尽奢华的车厢。 悬在车厢外的鲛鮹被人掀起一角,露出一只保养得宜的男人的手。 “轰——” 又是一声震耳发聩的雷鸣,整个山村毁于一片火光中。 村民们尖叫着,扭曲着,被那从天而降的怪火烧成劫灰散开。 唯一幸免的,只有那个哭着跑去城里替谢砚之搬救兵的女孩。 气若游丝的谢砚之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卷入兽车中。 门帘放下,那人眼眸中盛满笑意:“世人凉薄,诚不欺我。” “一剑烁九州的剑尊没死在战场上,反倒险些丧命在山野村夫的锄头下,有趣有趣,哈哈,可真真是太有趣了。”
第42章 ◎光从她头顶洒落,她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谢砚之昏迷至今已有数日, 纵是如此,仍在不停喃喃。 他声音很小,气若游丝, 若不凑近了去听,定然听不出,他是在说:“不能堕魔,不能堕魔……” 床畔,一个着玄衣的男子盯着他看了半晌。 勾起唇角, 笑道:“都这样了, 你还在硬撑什么?” 谢砚之此刻若是醒着的, 定然会发现, 这玄衣男子面容瞧着虽陌生, 神态却与容郁一般无二。 他们都生了双时时刻刻都带着笑意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与谪仙般的容郁不甚相配, 可放在这男子身上, 出乎意料地合适, 又或者说是, 这样的眼睛本就该生在这张脸上。 这玄衣男子名唤百里烬, 乃魔域之主,也就是现任魔尊。 他挑起那双狭长的桃花眼, 又盯着昏迷不醒的谢砚之多看了几眼,自顾自地道:“看来, 只能用那个法子了。” 正当此时, 紧闭着的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一个七八岁、与百里烬生得颇为相似的孩童推门而入,孩童径直朝百里烬走来, 依偎在他怀里, 颇有些疑惑地望着他:“爹爹, 你为何非要逼这个人入魔呀?” 百里烬摸了摸那孩童尚未褪尽胎毛的脑袋,桃花眼里泛起波澜:“当然是为了我的小阿诀和咱们魔族的复兴呀。” . “阿诀哥哥?”魇熄秘境外的密林中,颜嫣正挑着眉调侃谢诀,“都已经走出魇熄秘境了,你是不是该把我放下去了?” 听闻此话,谢诀非但没松手,反倒将她搂得更紧,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亦随之弯起。 “多日不见,腰身似乎粗了不少?不过,没关系,阿诀哥哥我抱得动。” 颜嫣又不傻,当然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在调戏她,想看她露出羞怯窘迫的神情。 可她颜嫣才不是一般的小姑娘,他既有这个心,她偏不遂他愿。 她故意掐着嗓子,用小拳拳狂锤谢诀胸口,每一拳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力道大到能随时抡起大锤去街口表演胸口碎大石:“哎呀,讨厌,不要调戏人家嘛,人家会害羞的啦~” 谢诀被她锤得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里,连忙撒手放人。 她生得好看,嗓音软糯,这样掐着嗓子发嗲倒也恶心不到谁,只是这力气未免也忒大了些,吃不消,着实吃不消。 颜嫣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皮笑肉不笑地挑衅着谢诀。 “阿诀哥哥怎不继续抱人家了?” 谢诀笑笑:“最难消受美人恩,古人诚不欺我,还是去找你家砚之哥哥吧,小白弟弟也挺不错,阿诀哥哥我着实没这个命来承受。” 不知怎得,这话听上去还有那么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味,也不知谢诀说这话是否别有用心? 颜嫣可不敢掉以轻心,斜着眼睨他,本想说什么怼回去,不远处的林荫小道中骤然现出一抹俏丽的鹅黄色身影。 虽隔得很远,颜嫣仍一眼就认出来了,来者竟是她与谢诀此番准备去救的周笙生。 周笙生步履匆匆,不时回头看几眼,似乎很担心会有人追上来。 可她发髻整齐,衣裳也十分熨帖工整,不像是与人缠斗后逃出来的模样,颜嫣心中颇有些疑惑。 此处草木繁盛,颜嫣与谢诀所在的位置刚好能看清周笙生,周笙生却看不到颜嫣,待她又走近了些,才发现了被草木隐住身形的颜嫣二人。 她不由怔住,目光落在颜嫣身上,既有重逢后的喜悦,亦有些许忐忑与不安,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倒是颜嫣先反应过来,她两步并做一步迈进,一脸关切地望着周笙生,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关切:“你逃出来啦?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那个“他”自是指谢砚之。 周笙生闻言缓缓摇头,心中仍有些许不安。 她几番张嘴又几番闭嘴,犹豫半天,终还是说出了那句在心中憋了许久的话。 “你……难道就不怪我吗?” 这话问得颜嫣很懵,她一脸莫名:“我为什么要怪你?” 周笙生神色复杂:“怪我与魔尊透露你的行踪。” 当日在谢砚之的逼迫之下,她毫不犹豫地舍弃颜嫣,选择保全自己娘亲,虽说她至今仍不后悔,若重来一次,她仍会这么做,可多多少少有些过意不去,特别是看到颜嫣毫不掩饰的关切时,愈发觉得自己对不住她。 颜嫣愣了好半会儿:“我当什么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她不以为然地笑笑:“这有什么好怪你的?他若撬不开你的嘴,那才叫奇怪呢,况且,此事本就因我而起,你们完全可以选择不帮,却还是为我而涉险,要怪,也该怪我连累了你,怎还反过来了呢?” 虽说本就是这么个理,却鲜少有人像颜嫣这般拎得清。 多得是斗米恩升米仇的白眼狼,甚至连周笙生自己都被绕了进去,总觉她愧对于颜嫣。 在此之前,周笙生其实并不理解江小别与她那傻弟弟怎就对颜嫣这般死心塌地,明明也没多少交集,如今方才发觉,颜嫣的确是个值得深交之人。 她心中思绪万千,颜嫣仍在絮絮叨叨不停地说:“而且,他定然是拿你娘和你弟弟来威胁你罢?换做我,我也不可能牺牲自己亲人来救你呀。” “再者,我知道你定然对他有所隐瞒,否则,我哪有机会跟他斗到现在?早几百年前就被抓走了,说起来,还得亏你机灵呢,但凡是换个蠢笨点些的,我都没机会站在这儿和你说话了。” 颜嫣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字字句句都是在为周笙生澄清,周笙生心中又怎会毫无触动? 可成年人的友谊从来都不会直接挂嘴上,而是,你对我好,我都记在了心里,他日定会找机会来回报你。 说完这些话,颜嫣话锋一转,回到正事上:“对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我们二人还准备去救你呢。” 周笙生回眸看了眼身后那幽深不见底的林荫道,目光与藏身于暗处的某人相撞,很快又收回。 “此事说来话长,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赶紧回去罢。” 就在他们离开不久,幽暗的林荫道中赫然走出一个裹得密不透风的黑衣人,正是那个在谢砚之手底下当差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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