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收回目光,发出一声低笑,笑得胸腔微微震动…… 与此同时,青州, 容城, 玄天宗。 狂风呼啸, 撞得悬在檐下的风铃泠泠响个不停。 躺在牙床上小憩的柳南歌赫然从睡梦中醒来, 她忽觉喉头一甜, 猝不及防地喷出一口鲜血。 在她心尖尖上盘踞了近两百年的情蛊蛊母就这般消弭于无形。 溢出她嘴角的血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 多到她用手去捂, 都无法阻止它们的渗出。 她与谢砚之之间的“关联”便这般生生被切断。 她捂着嘴, 仰着头, 拼了命地将泪水憋回。 没有用, 没有用, 任她如何努力都是徒劳。 情蛊破了。再也没机会了。 不甘心…… 真的好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放手。 她抹掉不断往下坠落的眼泪, 翻身从牙床上爬起,正欲动身回柳家, 地面突然传来一阵剧烈震动。 震动是从千里之外的魇熄秘境传来的。 颜嫣一行三人才离开不久, 根本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何事,纵是如此, 距离魇熄秘境足有千米之遥的他们仍感受到了那股自地底深处传来的晃动。 原本平整的路面如蛛网般寸寸龟裂开, 狂风肆虐, 尘土飞扬,不断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石块自他们耳畔划过。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他们只能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上一躲,待情况好一些,再继续赶路。 说来也是巧,正当他们躲进不远处的山洞中时,空中泛起一阵细细的涟漪,竟是谢砚之徒手撕裂虚空,从魇熄秘境中追了出来。 他御风飞掠而过,倘若他此时能低头看一眼,定然能发现与谢诀、周笙生一同挤在山洞中的颜嫣。 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再次与颜嫣擦肩而过。 半个时辰后。 搜寻无果的谢砚之回到魇熄秘境入境口,捏着眉心问影:“周笙生何在?” 自知大难临头的影恭恭敬敬伏跪在他足下,用沙哑的嗓音回道:“属下办事不利,让她跑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谢砚之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站在原地瞭望苍穹。 颜嫣还能去哪儿呢?太好猜了,她无非也就那么几个去处。 他明知颜嫣会去哪儿,却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从前看她虚情假意虚与委蛇,他只觉有趣,可如今呢?他又将如何去面对? 从指间传来的痛一路蔓延至心口,刺刺麻麻,似针扎一般绵延开。 谢砚之的思绪是被青冥一声怪叫给打断的,青冥扯着嗓子不停地嚷嚷:“君上!君上!您的手!您的手!” 谢砚之的手此刻正无力地垂在广袖中,早已皮开肉绽,滴答滴答往下淌着血。 是他以修士之躯强行施展神术,撕裂虚空所受的反噬。 谢砚之仍未接话,只定定望着那片天。 那片天位于西北方,正是颜嫣此番要去的池家所处的方位。 青冥朝影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替谢砚之包扎上药,他自己则壮着胆子问谢砚之:“君上,咱们接下来去该去哪儿?” 谢砚之这才收回目光,闭了闭眼,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倦:“先回魔域。” 青冥没由来的松了口气,他虽不知魇熄秘境中具体发生了何事,可君上既没再追究此事,那是不是说明,他找到了一直想要找的那个人,彻底放下颜嫣了? 也不知,君上要找的那个人是谁。 不过,管他是谁呢,只要别像颜嫣那样与他有血海深仇就行。 谢砚之回到魔域时,天恰好亮了。 不知不觉间,他又走到了揽月居,来到那株紫藤花树下。 今天早上风很大,花海翻涌间,他又看见了颜嫣刻下的那行字。 「来年花开的时候,颜嫣想要嫁给谢砚之做新娘子。」 明明都已过去这么多年,字迹却依旧清晰,像是早已与这棵树融为一体。 …… . 这个时间点,颜嫣也恰好抵达池家。 池家地处雍州,毗邻极北之地,常年冰雪覆盖。 听闻颜嫣要来,江小别与周大幅早早就在门口候着她。 周笙生未与颜嫣同行,颜嫣此番是与谢诀一同来的池家,池川白仍在玄天宗,有些事尚未处理完,暂时回不来。 之所以会选中池川白来做颜嫣的假成亲对象,是出于以下这几个方面的考虑。 一是池川白本人有这意愿,自告奋勇来担此重任。 二则是他池家家大业大,传承近万年的世家大族有足够大的场地设陷阱不说,纵是没能一举取走谢砚之性命,也不怕被他报复。 再者还能以宴请宾客为噱头,召集四海八荒的大佬一同前来埋伏。 三嘛,谢砚之与池川白曾有过一面之缘,知道此人与颜嫣渊源颇深,颜嫣突然与池川白成亲,总比突然跟一个见都没见过的陌生人成亲合情合理。 颜嫣尚未抵达池家,池家少主将要与一凡人女子结缘的消息,已在多方势力的推波助澜之下,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九州大地。 至于那凡人女人姓甚名谁,这等关键信息却被捂得紧紧的,无端引人遐想。 虽说颜嫣是他们这次计划中最为关键的人物,可修士向来瞧不起凡人,池川白担心自己不在的时候会有人借机刁难颜嫣,早早便让江小别、周大幅二人来池家守着。 江小别与周大幅会来此处等自己,颜嫣倒没多意外,可她没想到,池川白他爹池峻竟也不辞风雪地在此处候着她。 他老人家可是当世剑尊啊,着实让颜嫣受宠若惊。 池峻身形高大,人如其名,周身气质尤为冷峻,颜嫣莫名有些拘谨,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见老师和家长。 好在池峻没什么高人的架子,许是瞧出了颜嫣在他面前略有些不自然,与颜嫣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 池峻一走,颜嫣方才重新活了过来,绷得笔直的腰杆松软下来,也不用再纠结手该往哪儿放了。 可不单单是颜嫣,在池峻这等大能面前,连平日里最不着调的周大福都装起了正经,待池峻一走,立马露出原形,隔着大老远朝颜嫣抛起了媚眼。 江小别见不得他这副骚样,一把将其挤开,笑着与颜嫣道:“如今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待那魔头自投罗网,你很快就能恢复自由了。” 也不知是不是连夜赶路太累了,颜嫣有些打不起精神。 江小别看出了她的疲倦,挽着她的胳膊说:“你先歇歇,晚点咱们去试试看嫁衣是否合身。” 颜嫣有些恍惚:“嫁衣?” 她险些忘了,自己来池家的目的是什么。 是要与池川白假成亲,引谢砚之入瓮,再集修仙界七门八派三世家之势合力将其绞杀。 明明盼了这么久,眼看就要实现夙愿,却不知怎得,根本没有想象中那般激动人心。 从溯回中抽身的那刻起,颜嫣就总觉自己变得有些奇怪。 像是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直至现在,她都想不通,为何她明明遇见了溯回,却什么都没看见。 江小别在一旁轻声唤喊颜嫣的名字,颜嫣甩了甩脑袋,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扯起嘴角笑了笑:“好呀。” 活了两辈子,这还是颜嫣头一回看见到这样的嫁衣。 它好精致,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匠心,明明是在做戏,池家却拿出了最大的诚意。 颜嫣小心翼翼地捧着嫁衣去屏风后试穿,生怕会将它弄坏,江小别则在房中整理她脱下来的旧衣裳。 这身衣裳颜嫣穿了许多天,很多地方都破损了,显然不能再穿。 江小别拎着那衣裳看了半天,开口问道:“老大,你这身衣裳估摸着没法穿了,我让婢子丢了,给你拿身新衣裳过来,你看如何?” 颜嫣对此没任何异议,旧衣服丢了就丢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婢子拿着这身旧衣裳,才走了不到十米远,便被迎面走来的谢诀拦住。 他随手打发了婢子,拎起颜嫣的旧衣裙一阵摸索,果真,让他找到一幅巴掌大小的美人图,正是溯洄中颜嫣从谢砚之手中抢走的那幅画。 两百年过去了,纸张微微泛着黄,连墨迹都淡了不少。 谢诀笑着将画收下,它果然被带回来了。 这时候,颜嫣已然穿好那繁杂的嫁衣。 嫁衣是依照她的身形量身定制的,很合身,可这么雍容华贵的装扮明显不适合她。 还真不是长得漂亮披个麻袋都好看。 哪怕是端华长公主这等倾城美人,让她穿上粉粉嫩嫩的齐胸衫裙再顶着个双丫髻来装可爱,那也不合适,“人靠衣装马靠鞍,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这话实乃人间真理。 颜嫣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很是郁闷:“第一次穿嫁衣哎,竟有些丑。” 谢诀闻声而来,门被推开,鹅毛般的大雪飘落在颜嫣肩上,江小别笑着替她拂开:“哪里丑了?明明好看极了。” 她对颜嫣的滤镜怕是有一千米那么厚,故而,说得也都是真心话。 光看脸,颜嫣可是她见过生得最好看的姑娘,头一回见颜嫣时,她便在心中暗叹,怎就有人能生得这般好看,长得跟瓷娃娃似的。 . 柔软的紫藤花瓣在风中簌簌飘零,落了谢砚之满头满肩,像是下了一场雪。 他仍在看颜嫣刻在花藤上的那行字,那行字对她来说很高,需要踮着脚,踩着小马扎才能够得着,他只需仰头,抬手便可触及。 而今的他,满脑子都是颜嫣。 不是他找了两百年的女孩,而是那个陪伴了他八年的小姑娘。 他仰头望着满树繁花,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从前。 回忆中,那个小姑娘正仰头巴巴地望着他:“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当孩子?我长大了,我喜欢你,我想要嫁给你。” 他不知道,他对她究竟是种怎样的感情,可他知道,他不会动她,也绝不可能会娶她。 那她在他心中究竟算什么呢? 谢砚之突然又想起,他与颜嫣的第二次相遇。 彼时的她正在花丛间与阿梧闲聊,她很是不解地望着阿梧。 “为什么你们都怕他呢?可对我来说,他是除我娘以外,全天下最最最好的人,供我吃,供我住,还给我送来这么多漂亮的衣服。” 她年岁尚小,却早已看尽世间薄凉。 在她看来,谢砚之是无可挑剔的好,有钱有势,生得好看也就罢了,还无父无母,洁身自好,不似她在凡间见过的王公贵族那般肆意欺压百姓,亵.玩女人。 那时的她,是那么迫切地想要抓住他。 只要能抓住他,她就再也不用挨饿,就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多好呀。 谢砚之不知颜嫣心中所想,却听见了她说得这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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