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楹听后,一时之间,竟无法反驳,事实上,这种心理,人人有之,但是,皮伤肉绽的是崔珣啊,她一点也不希望他这么做。 她摇头:“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不需要你这样伤害自己。” “来不及了。”崔珣道:“若此次不成,便不知何时才能复官。” 李楹沉默,她忽问:“崔珣,你这般执着复官,到底是为你自己,还是为死去的五万天威军?” 崔珣没有回答,半晌后,他才道:“没有区别。” 李楹咬着唇,她看着崔珣,眼前似乎闪现过很多画面,有他俯下身子捡那些脏了的铜钱的一幕,有他听到天威军全体将士跪谢时血泪盈襟的一幕,有他在雨夜徒手挖出盛云廷尸骨的一幕,李楹语气中都带着一丝颤抖:“崔珣,你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吗?” 崔珣望着她,眸中似悲似悯,然后,他轻轻摇了摇头。 李楹没再说话了,只是良久,才轻轻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伤是我照顾好的,再伤,也要我来。” 她拿起案几上匕首:“我来做。” 崔珣静静看着她,默然点了点头,他背过身,除去上身的中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脊背。 李楹手中握着匕首,匕首泛着寒光,锋利异常,李楹握着匕首的手不住的颤抖,刃尖还没碰到崔珣的伤口,她就忽扔了匕首,趴在案几上,恸哭了起来。 她就这般趴在案几上,哭到天昏地暗,崔珣看着她哭得耸动的肩膀,有些愕然,他手指轻轻抬了下,似是想去安慰,但纤长手指停下半空,却最终还是垂了下来,他也没有说话,而是在一旁安静看着她,等待她哭完。 李楹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半晌,她才啜泣抬头,抹了把眼泪,然后颤抖着重新拿起匕首,崔珣也重新背过身去,李楹抖抖索索,闭上眼睛,就朝他脊背上一条结痂的笞伤划去。 匕首削铁如泥,只是轻轻划到伤口,结痂的伤疤就完全裂开,鲜血汨汨涌出,崔珣微不可见的疼的皱了皱眉头,李楹只划了一道,就迟迟不愿再划,崔珣没有听到声响,于是忍着疼痛,转身去看她,才发现她已经背过手去,将匕首藏于身后,眼睛红肿的和桃核一般,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过后的沙哑,倔强道:“可以了。” 崔珣伸出手,李楹却坚持不给,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一条伤口已经够吓人了,可以了。” 她那样子,仿佛接下来又会恸哭一场,崔珣望着她红肿的眼,微微叹了口气,他尽量将声音放缓:“嗯,可以了。” 他忍痛抬手,准备披上中衣,李楹又道:“我来。” 崔珣默然,他放下手,李楹将匕首放到一旁,去帮崔珣披上衣衫,却不经意看到他赤/裸腰腹之上,道道骇人旧伤,李楹手顿在半空,她想到阿史那迦在梅林中的话,想到沈阙说他在大理寺呆了一年,愣是不松口,想到天下人对他的骂名,想到崔颂清的那句“你为什么不死在突厥”,一股铺天盖地的委屈从她心中涌了出来,她泪水又忍不住夺眶而出,晶莹泪珠一颗一颗,如断了线的珍珠般,啪嗒啪嗒掉在地上,她去抹泪,但眼泪却越流越多,良久,她才咬着唇,抽抽噎噎说了句:“崔珣,你,疼不疼啊?”
第039章 39 崔珣还未回答, 李楹却又抹着眼泪说道:“你肯定跟我说,不疼,但是, 你也是人,怎么可能不疼呢?” 崔珣背后伤口鲜血已经染红中衣,潋滟如霞的面容因为失血略多显得格外苍白, 眉宇也因为疼痛略显紧绷, 他尽力忍住疼痛,胸膛微微起伏, 但冷若霜雪的双眸,却忍不住有一丝动容。 这六年,他自尸山血海中爬出,行修罗道,做恶鬼事, 算计别人, 也算计自己, 身上旧伤又添新伤,数也数不清,但从未有人问他一句,他疼不疼。 他也从未问过他自己,疼不疼。 因为修罗道的恶鬼,是不会疼的。 可当抽抽噎噎的秀丽少女问他,疼不疼的时候, 他才恍惚发觉,原来, 他是个人,他不是鬼。 他怔怔看着李楹, 卧房门窗紧闭,光线昏暗,未燃尽的烛火照映在李楹噙泪的脸庞上,将她的轮廓打上一层柔和光晕,崔珣不由自主,想到了昨夜,那洒在青石砖上,如琉璃般晶莹透彻的月光。 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他喉咙晦涩动了动,有三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明,月,珠。 但那三个字,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忽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系好中衣,李楹已经哭到一抽一抽了,崔珣从紫檀案几上拿了一块帕子,递给她。 她却一把推开他的手,崔珣低低道:“生气了?” 李楹点点头,她抽噎着说:“我气你,气我,我什么都气。” 她哭到眼眶泛红,崔珣看着她,却微微笑了笑,他慢声说道:“从丹凤门出来,回宣阳坊时,会经过一家名为福满堂的点心铺。” 李楹不知他为何会提起点心铺,她抽泣着疑惑抬头,肩膀还止不住一抽一抽的,挺翘鼻尖挂着一颗晶莹泪珠,崔珣继续说道:“福满堂的糖霜,是长安城最有名的。” “糖霜……”李楹喃喃道。 崔珣手掌撑地,直起身子,他披上襕衫:“回来的时候,买给你吃。” 李楹愣了一下,她呆呆看着崔珣背影,直到他走出卧房,关上直棂木门,身影消失在她视线中,她才忽想起什么似的,从自己腰带上挂着的牡丹五色锦荷囊中翻寻,最后翻出一块,琥珀色的糖霜。 - 蓬莱殿中,凤鸟首博山炉中,本用于缓解头疾的熏香已经没有再点,而是换上了安神静心的白檀香,珠帘之后,太后的气色,比之前好上不少,她漠然看着匍匐跪于乌木地板上的崔珣,目光扫过他被血浸透的后背襕衫,半炷香后,她才开口:“起来吧。” 崔珣额上已经沁出细密冷汗,他忍痛道:“谢太后。” 他起身之后,膝盖刺痛不已,就像有万只细针在扎一般,他双腿踉跄了下,身躯微微晃了晃,才勉强站稳。 太后眼神仍旧十分漠然,她淡淡开口:“笞伤还没好,就去鬼市查猫鬼一案,崔珣,吾是不是该夸你一句,忠心可嘉?” 崔珣脸色如纸般惨白,后背和膝盖痛不可忍,冷汗涔涔而下,潋滟眉眼在疼痛折磨下也憔悴不堪,他垂首道:“臣的性命是太后所救,自当对太后忠心不二。” “哦?”太后嗤笑一声:“这吾可真未看出来。” 崔珣闻言,抿了抿唇,然后又重新匍匐跪下,头垂的很低:“擅自调查太后身边之人,是臣的过错,臣无言可辩,听凭太后处置。” “吾已处置过你了。”太后看着那跪于珠帘外血沁衣衫的身影:“吾今日只想听听,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崔珣咬牙垂首,支撑身体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片刻后,他道:“六年前,天威军于落雁岭全军覆灭,郭帅为全名节,自刎而死,天威军其余将士,也全都力战身亡。” 他说到后来,声音也带着微微颤抖,太后沉默不语,崔珣叩首:“臣视郭帅为父,视天威军众将为兄,臣,想还他们一个清白!” 他眼眶微热,喉咙哽咽了下,再未说下去,只是重重叩了一首,太后仍然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崔珣,吾在大理寺狱中救出你时,就告诉过你,天威军一案,铁证如山,更何况关内道六州,仍在突厥铁蹄之下,奇耻大辱,引来民愤滔天,百姓需要一个宣泄,谁若想为天威军翻案,就会被群起攻之。所以这案,翻不了。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崔珣背上衣衫黏在血污之上,稍微一动,衣衫就会扯到伤口,痛彻心扉,他眼神茫然,喃喃道:“臣只是觉得,他们结局,不该如此。” 太后于珠帘之后,看着他的嶙峋身影,她久久未语,待檀香燃尽时,她才终于开了口:“所以,你是想借明月珠一事,胁迫吾,为天威军翻案?” 崔珣身上衣衫几乎被冷汗浸透,他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轻微的吸气声,仿佛在尽量控制自己的疼痛:“臣打扰公主死后安宁,罪该万死,但臣梦魇之中,总会重见落雁岭一战,所以才一时胆大包天,请太后降罪。” 太后掌心,还握着李楹所做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她看着崔珣颤抖的身影,眼神之中,终于划过一丝怜悯,她握紧香囊,一字一句说道:“崔珣,不许再碰明月珠。” 崔珣跪在地上,冷汗一滴一滴,滴到乌木地板之上,太后又道:“不许再有第二次。” 此话一出,崔珣便知他已安然度过,他以额触地:“谢太后。” “猫鬼一案,你全权负责,王公贵胄,俱可先抓后审,无需向吾禀报。” “是。” “宫中榆翟,不会贸然失窃。”太后眼中,似有一丝浓到化不开的悲哀:“去吧,去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谁,要害吾,但愿,不是他……” 崔珣抿唇,他叩首道:“诺。” - 崔珣进宫之后,李楹缓了好大一会,才渐渐止住抽泣,她将掌心糖霜含于嘴中,糖霜的甜味暂时冲淡她心中的悲苦,但看到紫檀案几上染血的匕首时,她心中仍然止不住委屈想着,他自己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她也不想再管他了。 他说他要去给她买糖霜,她不要吃他的糖霜,她不想再理他。 糖霜含在嘴中,渐渐完全化了,李楹擦了擦眼泪,起身回到书房,她寻王燃犀受伤的时候,就住在崔珣的书房,等崔珣受了伤,她又住在书房,方便照顾他,她住在书房后,崔珣就将东西几乎都搬到了卧房之中,包括那个装满秘密的乌檀书架,所以这书房,就跟她的一方小天地一般。 李楹跪坐在书房琴案前,琴案上摆着一瓶插好的海棠花,阳光透过开着的木棂窗,洒在海棠花上,李楹看着暖阳下的淡粉色花朵,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她手指轻轻触碰着海棠花的花蕊,眼睛却不由自主往外瞟去,崔珣去宫中快一个时辰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她刚想到这个,就又怔了一怔,她不是说她再也不想理他么,那又何必管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着恼的摇了摇头,她不要理他,也不要再照顾他,他要虐待自己的身体,就让他虐待去,反正疼的也不是她。 说归这样说,但当门槛处传来脚步声时,她还是不由自主起身,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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