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程妻立刻转过身去,便见老者的儿媳端着洗脸盆,站在他们身后,问:“你们看什么呢?” 她好奇地也往外看了一眼,说:“噢,原来是张老三家的女儿出嫁。” 程妻见她认识,便比了比:“这新娘子,怎么往脸上钉钉子……” 老者儿媳却欣然道:“不然呢?虽然出嫁当哭嫁。但一点喜庆都没有,也不像话。偏偏,我们都不会笑了,只能用钉子呀。” “我改明回娘家,也得在脸上钉两颗呢。得叫娘看见我笑。我浑家出去做客,也得带两颗钉子,否则不笑对主人失礼。” 说着,她竟掏了掏,从腰带的兜里拿出两颗钉子,黑漆漆的眼珠,眨也不眨地看着二人:“你们要吗?我这还有多的两颗。” 语气欢快,但脸上果然平静得像瓷人,一点笑影和表情都没有。 程夫程妻和她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程妻接过钉子,同情地说:“原来如此。你们这的人居然得了不会笑的怪病了。” 程夫问:“那为什么出嫁的时候要洒纸钱呢?” 老者儿媳道:“风俗。”只两个字。 程夫点点头,恍然的样子。接受了这个解释。 又过了一阵子,夜略有些深了。 程氏夫妻也犯了困,便拉上被子,睡下了。 睡了不久,靠着墙睡的程妻,听到了“咔擦咔擦”、“滋滋滋”的响动,似乎从墙那边传来。 她被吵醒了,连怀里的婴儿也睁开了眼。便爬起来,推醒丈夫:“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程夫睡眼朦胧,凑到墙边一听:“这是磨刀声。” “我记得,隔壁是主人家老夫妇的卧室吧?”程妻怪道:“他们家怎么半夜磨刀?就算不怕不废油,也容易坏了眼睛呀。” 程夫打了个呵欠,穿好鞋子,走出屋门,见隔壁亮着油灯。油纸窗上,火光映出一对男女的影子,果然是老者夫妇,正坐在屋内,二人对坐磨刀。 他敲了敲门,窗上的两道黑影,就停下了磨刀的动作。 程夫说:“老丈,很不好意思。但您晚上磨刀,略吵了些。我妻儿睡不着。可以白天再磨吗?” 老者在屋子里说话,声音略有些含混,嗡嗡的,有点迟缓:“噢,我们家被村人邀请,明天一大早要去宰杀牲畜。家里的刀,钝了。不磨利点,恐怕误了事。” 又说:“吵到你们了?我这就叫儿子和儿媳,与你们换个房间。” 很快,老者的儿子儿媳就赶了出来,果然抱着被子,与程家夫妇换了个屋子住。 程家夫妻顿时感慨:“这樟村,民风淳朴。这位老丈真是忠厚啊,为了不耽误答应的事,半夜还要辛苦地起来磨刀。这家人,真善良啊,为了不吵到我们休息,竟然把房间让出来给我们。” 程夫是被妻强行推醒,此时困得不行,便抱着孩子,先去休息了。 程妻则因被吵醒了一次,有些睡不着,加之人有三急。她脸皮薄,不好意思再去打扰老者的儿子儿媳,老者与老媪也还在磨刀,更不愿打扰。 摸黑出门,左顾右盼,见村子附近有些林子,草丛茂密,想着匆匆了事,就摸了过去。 摸到草丛里,刚蹲下,就觉右边的屁股瓣被刺刺的东西扎了一下。 她提起裤子,转身一看,草丛里滚着一团圆乎乎、大概巴掌大小的东西,摸起来,像是由粗糙的荆棘、野草扎成的草球,上面滚满黏腻的液体,嗅之,似乎是血迹。 黑灯瞎火的,四周林子里,春夜,却无一点儿虫鸣的声息。 她模糊地看到,不远处,夜色里,有一团看不清面貌的黑影,正跪在地上摸索,口中呢喃着什么。 程妻走过去,听见那黑影说的是“我的,我的……滚哪去了?” 黑影忽然抬起脸,那是一张寻常男子的脸,大约三四十岁,胸口扎透了一把刀,从前胸进,后背出,刀尖滴答着液体。 程妻将那圆球状的物什递出:“你是在找这个吗?” 黑影叫道:“啊,是我的!我的!”一把夺过,站起来,摇摇晃晃,向樟村的方向走回去了。 程妻这下有些不好意思,怕在野外又遇到陌生男子,连忙向老者家返回,忍羞敲了老者儿媳的房门,儿媳得知,领了她去茅房。 回房中,程妻向丈夫说起刚才遇到的怪人,摇摇头:“这樟村的人,真是的。胸中扎了刀,居然不去找大夫,还强撑着走路,摸黑找东西。怪倔强的。” 二人遂搂着孩子,一夜无梦,沉沉到黎明。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大亮,他们就被老者一家叫醒了。 老者如沐春风,虽没有笑,也看得出来心情十分不错:“二位客人昨晚休息得如何?可有怪事发生?” 程家夫妇想了想,均摇头,谢曰:“贵村十分安详静谧。一夜好眠。多谢老丈招待!” 老者捋了捋须,对他们说:“那就好。二位不忙着赶路。今早我们村里有一桩盛事。要宰杀牲畜,祭祀上神。村中要设宴,人人都能有酒喝有肉吃。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请二位也一同来参加吧。” 一家人都热情地劝程家夫妇。 盛情难却,程家夫妇便答应下来。老者儿媳将程家婴儿塞到程妻怀中,说:“别忘了带着你的孩子,一起去。” 老者一家遂左右前后,簇拥着程家夫妇,一起往村中的空地而去。 路上,他们经过了一座土地庙,里面有一尊泥塑的像。 程夫问:“咦,这土地公怎么胸口空了一块,没有心啊?” 老者说:“土地爷偏心。没有心,就不会偏私,这才公正。” 又走了一会,他们经过了一棵大樟树,樟树的树中间,也空着一个洞,没有树芯。 程妻问:“咦,这棵树为什么空了一个洞,没有心啊?” 老者说:“树有了心,却容易成精害人。既然无心可活,又何须要心呢?” 他们走到了村中的空地。 空地上,已经垒砌一座高台。 台上摆了神坛。 神坛很宽阔,摆了一尊没有面目的神像。 神像前,还绑着五头羊,一头猪。 其中两头是公羊,已经一动不动,似死又如活,眼眸还能转。 猪是公猪,钢鬣黑面,像是野猪,也趴着不动,发白,像是死了,但耳朵还能扑扇。 这三头公畜生旁,还摆着三个盘子,里面放着两颗羊心,一颗猪心。 三头是母羊,一头老了,奄奄地。一头健壮些,一头瘦弱些,倒很活泼,虽然看起来都虚弱,咩咩的叫声都不响亮了,却还不停挣扎。 神坛下,则摆了一桌桌酒席,酒菜、大肉都有,村民都坐在其中,正热热闹闹地互相说话、吃酒、夹菜。不少人脸上还订着钉子,拉起一张笑脸。 程家夫妻隐约听见,他们在聊“哎呦,昨天张三女儿出嫁的那个热闹啊……”“村西的黄大娘,昨夜跟丈夫闹别扭,一把刀扎了人家胸口……竟把……都……掉了……虽说不打紧,也太凶了……” 这时,老者一家簇拥着程家夫妇走近,村民们就都不聊天了,一下子安静下来,转头看向他们。 有人问:“保长,这是?” 老者说:“这是昨晚露宿我家的外地客人。一家三口。” 村民们打量程家人,阳光下,程家三人的皮肤显得更黄了些。 有人说:“你们看,这肤色,莫不是生病了?” 老者道:“他们是天生肤黄,没病。” 村民当中响起不少松了口气的声音。 虽然大部分人都没有笑,但人人的声音都很高兴,七嘴八舌。“那就好!”“看这小孩多肥,多健壮!”“这孩子看着就爱!”“快,快请坐。” 还有人过来请他们上坐,让他们坐到了离神坛最近的一个位置。 多和善的一个村啊! 程家夫妇非常感动。抱着孩子,乐呵呵地坐到了那桌。 就是这一桌,离神坛太近了些。 近到,都快看到其中一头母羊眼睛里打转的泪珠了。 近到,恍惚中,有种,他们也属于被摆在神坛上的错觉。 酒席很快开始了。老者——村里的保长,站在台上,说,大家先来喝酒,一会再为这六头牲畜举行仪式。 村民们拍着手响应,纷纷上来敬程家夫妇的酒。 程家夫妇喝得晕乎乎的,最后,保长也上来敬酒:“来者不要当是客,很快咱们都是一家人。” 程家二人以为他说的是“咱们就像一家人”。这村里人,太好客了!一饮而尽,干了这杯酒。 阳光有些奇怪的蒙蒙感,保长的老脸,眼睛怎么好像长到了鼻子下边,嘴巴好像长在了额头,脸上的皱纹,一条条都在抖动,跳舞。 四周村民的脸,包括那些订上钉子的“笑脸”,像一张又一张上下左右飘浮的面具。 天旋地转,程家夫妇觉得,自己是大约醉了,砰地一声,世界全都变黑了。 等他们再次醒来,程妻发现,自己躺在母羊身边,甚至能挨到她温热的肌肤——肌肤? 她努力地偏过头,竟见,身边的那头母羊,模样渐渐变幻,变成了一个十四五岁,花朵似的小娘子,满脸憔悴,嘴唇都是血,眼神绝望,直流眼泪。 另一边,则是一个被铁链捆着手脚,容貌英气美丽,年十七八岁的娘子,只是脸上都是青紫的伤痕,显然是遭了殴打。 而更她的丈夫,就跟两个大汉、一个猪头模样的壮男子,一起躺在那,闭着眼,生死不知。其中,那两大汉、猪头男子,胸口都破了一个大洞,本该是心脏的位置,却空荡荡的。 而原本放置猪心、羊心的托盘上,却是三颗还在跳动的人类的心脏。 神坛下,以保长为首的村民静静地立着,保长老当益壮,手中轻松地举着一把大刀,磨得十分锋利。 程妻如遭雷击,霎时明白了自家的处境。她愤怒至极,却又忽然想起,他们夫妇都在这里,那,她的孩子呢?便连叫都来不及叫,便努力转头,四下搜寻起她幼小的孩儿。 她的目光转到神坛下,保长身后,怔怔地不动了。 原本的酒桌,被撤去了菜肴,化作了砧板。 她可怜的孩儿正坦身躺在那砧板上,胸膛已经被破开。 保长的儿子,正摘果子一样,将染血的手,伸入婴孩的胸膛,猛然一扯,再用刀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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