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掀开窗帘的一角,悄悄打量自己将来要生活的这个地方。雾气沾到她的指尖,湿润,凉意顿生。 进了县城,雾更浓了。听说,这座城池就是常年拢在蒙蒙中的,少见晴天。 向外看去,连轿子一米开外都瞧不清楚。能看到的,只脚下的青石板。城池的楼阁建筑,全都隐在茫茫中。 走在最前面的宁家人,提着分外明亮的灯笼,似浓雾里张开的两对光眼。说是为了防止轿子与马车、行人相撞。 但一直往前走,却没有看到行人,并无任何人与送亲队伍擦肩而过。 新娘又侧耳去听,声音倒是正常的。 雾中时不时传来男女老少的说话声、叫卖声、人们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光听这些嘈杂喧闹的声音,与传闻中繁华的卫县,十分相衬。 或许,是宁家势大,在卫县称王称霸,称头个的豪族。卫县百姓也许早就被提前警告了今天是卫家郎君迎亲的日子,所以看见灯笼就远远避开了。 花轿摇摇晃晃又好一段路,迎亲的宁家人笑道:“宁府至——请新娘下轿。” 大红灯笼从深宅一直挂到了门口,暖光驱冷雾,笙箫齐奏,熏遍满府的香氛飘至外间。 宾客如云,挨挨挤挤,都在府前争看新人。 新娘缓缓撩开布帘,搭着媒人,下了花轿。 却一面并蒂团花扇。 宝冠压云鬓,珍珠点蛾眉。羞掩芙蓉面,怯步碧玉裙。 宾客虽众,却无一人说话,大家都只默默地打量她。 唯有一个声音,喟叹:“果然是个美人。” 新娘偷眼觑,见说话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端庄贵妇,站在所有人之前。 只是贵妇人十分憔悴,神情平淡,嘶哑的声音又僵又疲倦:“我儿因急事外出,不能亲自来此,你拿着这个吧。” 拍了拍手,立即有仆人拿来个一臂高的木偶人,塞给了新娘。 焦木似的偶人,五官很滑稽,斗鸡眼,脸上涂着白漆,脸颊抹着两团胭脂,戴着新郎的帽子,穿着新郎的大红吉服。四肢无力地垂下。 颇重。 新娘被迫抱住它,一下子呆了。 贵妇人却再也不看她,只转过身,说:“带进去,拜堂。” 立即悄无声息,涌出大列的侍女仆从,人人垂首低眉,穿着一样的衣服,神态恭敬,搀扶着新娘,实则是半架半挟半推,将她带往喜堂。 喜堂上离奇地设了屏风,翁姑都坐在屏风后。 新娘被仆人压着,与木偶三拜成礼。 期间,阿翁没有说半句话,阿姑落座后就一言不发。 直到最后,新妇要献茶时,阿姑才开口,依旧带着疲倦、厌烦:“不必了。进洞房去罢。我儿或许今天半夜时会到家。在他回来前,绝不可出房门一步。” “我们准备了一天昏礼,也要去歇息了。” 竟然径自站起,拂袖而去。 阿翁仍然没有言语,但温和许多。只是拍了拍掌,他的侍女走出来,呈上一个大盒子:“这是老爷赐您的添妆。” 随后,他也慢慢站了起来,略显佝偻的背影映在屏风上,随妻离去了。 新妇喏了一声,弯着腰,作着揖,不敢抬头,静送好像不喜欢她的翁、姑。 十分苦涩,又略松了一口气。夫婿今夜还是会回来的,她不必与木偶枯坐一夜。 转身时,一脚踩下,忽听到“啪嗒”一声,有液体飞溅而起,脏了她的碧裙。鞋底黏糊糊的。 低头看去,却见屏风下淌出了脓黄色的液体,她不慎踩中了。 不待她细看,左右的侍女挽着,实则是拉拽着她:“我们带您去新房。” 新房里,龙凤烛烛劈里啪啦的燃烧,烟气缭绕“喜字”。 锦被高床,撒满花生干果。 门被侍女关上了,从外锁了起来。说是等郎君回来,他会开门的。 窗户也都被合上了,落了锁。 侍女在门外说:“少夫人,我们这常年有雾,这雾对人身体不好,不要开窗。” 宁府中没有寻常婚礼的贺喜声、祝酒声,连宴席都没有。 看似众多的宾客,在礼成后,就悄无声息地全走了。 院子、屋子,都安静得异常。门、窗都有锁,宛如囚室。 新妇坐在床上,那木偶也被放置在床头,白漆的脸,墨黑的眼,直勾勾地对着她。 实在没法忍受这诡异的偶人,她起身坐到了桌子边,为打发无聊,打开了公公送她的添妆礼盒。 一打开,她吓了一跳,珠光宝气,金银铺底,宝石堆积,俱是名贵之物。 这样一盒,拿去做寻常富庶人家小姐的嫁妆,都绰绰有余了。 即使以宁家来说,也实在大方得出人意表。 自从来到宁家,不见的新郎,冷眼相对的婆母,只有表面披红的冷清气氛,近乎羞辱的拜堂。 只有这一盒珍宝,总算是让她略受慰藉。 便在房中数着灯花,对着自己的菱花镜,听着噼啪声,总算熬到了深夜。 百无聊赖中,忽然有哗哗的水声,然后有人在窗外说话。小声地叫她:“新娘,新娘,到我这里来。” 新妇好奇地走了过去,就听到那个亲切但严肃的女声说:“我是新郎的侍女,他与我自小相识,与我有恩,曾让我不受饥饿。因此特来报答。” “你把房门倒插,快,快,快!” 她半信半疑,问其姓名,这个莫名熟悉的声音却一直催促,到最后,甚至带了严厉,只教她插上门。 新娘被催得烦了,不知为何,直觉还是依照这女音说的去做了。 谁知,刚插好门不久,寂静中,忽然,笃、笃、笃。 一个略沉闷含糊的男声,敲着门说:“夫人,我回来了。新婚之夜,叫你久等,真不好意思。” 开锁声。门颤了一下,没打开。于是,男人在门外笑了:“夫人,你真是调皮,怎么把门倒锁了?快开开门。” 新妇想起婆母的话,立刻预备去开门。 谁知,她刚走到门前,窗外的那个女声又急忙阻拦她:“请您相信我!新郎笔挺又高大,门外的东西鸡胸又驼背,绝不是新郎,千万莫开门!” “如果不信,你透过窗户,看一眼地上的影子。” 年少的新妇从窗户的缝隙里看出去,果然看到,被灯笼照下的光,拉长的影子。那是一个弓着身子,背部肉山般驮起的样貌。 她想起在家时,媒人和其他家里人,都夸赞不绝,说见过新郎,是个长身玉立的儿郎。 顿时汗毛直立,停住手,犹疑中,没有去开门。 门外的男子连叫了三遍夫人开门后,见她始终不开,于是,敲门声倏尔停了。 此后,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这一夜,新妇熬到天明,始终没有人再来,也不敢离开房门。 期间,朝着窗边小声地问了好几次。 但之前提醒她的“侍女”却不说话了。 清晨,新妇顶着妆容也盖不住的两个黑眼圈,听到侍女敲门的声音后,才把门打开了。 她问侍女们:“昨夜郎君回来过吗?” 侍女们声音平静:“没有。昨夜郎君还没回转。” 她打了个颤,立刻想说自己昨夜的遭遇,侍女们却不待她开口,放下食盒,换了屋内的洗漱、生活用具,又放下一个盒子,说这是老爷送给您的,就转身离开。 啪嗒。门又落锁了。全然没有对待女主人的态度,十分漠然。 新妇打开盒子,又是一箱的灿灿珠宝。 她却没有昨晚那么高兴了。见到那成串的南海珍珠,金簪银饰、翡翠宝石,忽然怒上心头,抓起一把,猛地砸在地上,又砸在床上,砸得那木偶东倒西歪。 大骂:“什么古怪地方?都是什么狗屁!” 等砸过一轮,忽然又醒过神来,吓得立刻止住了动作,抚着心口,喃喃:“我这是怎么了?” 她是齐家女,自小受得是闺阁千金的教养,一向和顺温柔,守礼谦卑。怎么刚刚忽然有一股烈得像熊熊火焰的脾性,从心底横冲而上,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简直都不像自己了。 她坐在菱花镜前,看着自己那张天生柔情似水的脸,想。 第二夜,她依旧坐在床上里等着新郎。 半夜,这一次,她自己先从内插了门。 门外换了个温润的男声,又哄又劝她开门,称自己才是归来的宁家郎君。 但窗边又有声音叫她。这一次,是个稳重坚定的男声:“新娘啊,莫开门。门外的不是新郎。新郎常在窗前读书,我看见过他,是他的伴读。他姿容美丽,而门外的东西丑陋极了,绝不是新郎。” “你如果不信,就看看地上的影子吧。” 齐娘子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看去。 灯笼照下,投出的影子,脸部的眼睛似乎往外凸出如球,头大如斗。 她吓了一跳,任凭门外的男子怎么劝哄,打死也不开门。 男子这一次重重地连拍了五下的门,才含怒离去。 次日凌晨,侍女们来开门,见到新娘坐在房内,依旧完好无损。彼此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收拾屋子。 直到新娘还是问她们:“昨夜郎君回来过吗?” 侍女照旧回答:“没有。” 她们离开时,再次放下了一个箱子。比昨天的两个盒子大一倍不止,打开,里面的金银珠宝就溢了出来。 还是说,这是宁老爷给她的。 这一次,新妇看也没看这些珠宝首饰,直接一脚踹翻了箱子,翡翠玛瑙滚了一地。也不再觉得自己太粗鲁了,只一屁股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脸: “前天晚上过去,我觉得自己好像不是现在的脾性。” “昨天晚上过去,我觉得,我好像不姓齐。” 她用手指一敲一敲额头,心里想:“我该叫什么呢?我该叫什么呢?” 这一次,天没黑下来的时候,她早早地主动把门锁了。 自己站到窗边,压低声音叫道:“喂,有人吗?你们还在外面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过了一会,回她的,却既不是第一次那个严肃的女声,也不是第二次那个稳重的男声,而是一个柔润悦耳,语调快而活跃的少女,语带鄙夷:“倒也不笨,这一次知道提前找我。” 这个语调稍快的少女声音说:“听着,你已经拒绝了门外的东西两次。它已经恼羞成怒,今晚插门也没用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307 首页 上一页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