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骇人听闻之事,一开始,并没有人相信。民间朝堂都不以为然。 直到随着乩教传播,乩教信徒当中,越是虔诚信徒,其家人消失得越多、越快。死人的方式五花八门,表面上都是出了各式各样的意外。 活下来的,也都一口咬定只是意外。 胡虫虫道:“那年月,人人都跟疯了一样。信乩教的,越是供奉虔诚的,越是经常有莫名其妙灭了门,只活下来一个独苗的。谁不怀疑乩教背后有鬼?但信乩教,却当真有利可图,财富权势,健康美貌,均可祈求到手。只要活下来的是自己,不就够了吗?” “可是,死的人,太多了。” 多到有时候一整个信乩教的村子,乃至一整个镇子,都成片成片地死人。表面上看起来,甚至都还是普通的天灾人祸。 哪有这么巧呢?巧一次两次乃至十次,都有人信。巧百次呢? 于是,齐朝有识之士对乩教的质疑声,越来越大。 李秀丽听得眉头紧皱,想起了大周的不少邪教淫祠,脱口而出:“莫非这个什么乩教在背后干杀人祭鬼的勾当?” 那个世界的大周官府,对淫祠打击极其严厉。因为其民间传播的不少教派,都有杀人,取人之脏腑器官祭祀鬼神的仪式。 胡虫虫摇摇头:“非也。” 当时齐朝也怀疑过这个可能,遂派了官员暗中进行调查。 得出的结论却是,这些信奉了乩教的死者,确实是死于各种各样的意外,包括疾病、强盗劫杀、天灾、失足等等。 能找到的尸首,除了根据死亡原因而死相各异外,五脏六腑俱都完好无损,没有任何缺失的器官,足见生前并没有经历过什么恐怖的献祭。 因没有证据,却不好处置乩教。况且此教的门路后台甚多。 但名正言顺清剿乩教的转机,很快就到来了。 胡虫虫声音渐低:“那一年,老师三十八岁,再次上京赶考。” 张秀才上京赶考,途经附近的临州市。他家境贫寒,前阵子为弱冠的儿子娶妇,更是将能卖的都卖了,囊中羞涩。路上便省吃俭用,风餐露宿。车马不舍得雇,驿站舍不得住,常找破庙栖身。 一次过山岭时,下了暴雨,不便赶路。他夜宿土地庙,正蜷缩在土地像后的避风处,稻草堆里打盹。 却听到庙外传来吵嚷声。张秀才裹着衣裳,被吵醒了。却见一伙人闹进庙来避雨,但还带着磕磕碰碰的锄头、铁锹等家伙什。 他以为是强人,一动不敢动,从缝隙觑之,凝神倾听。 这伙人却丝毫没有对雨势的恼火,浑身湿透,还个个笑逐颜开。 有人说:“指示准吗?” “肯定准。雨量还要再翻二翻。寅时,江边堤坝左数第七个转头,有蚁穴溃烂,可以牵连一处决口。我们只要砸几个洞,那堤坝就跨了。” 他们又嘀嘀咕咕一会,商议定了,方才离去。 虽然个个是凡人面貌,乡音俚语,却能将雨量说得分毫不差。 张秀才躲在土地像后,听得心惊肉跳。 看看天色,算算时刻,约莫就是半个时辰之后。 他是读书人,自然熟悉附近的天文地理。临州是宁州的老邻居,这里附近有一条河,水流量大,每逢暴雨,常有洪水。几十年前,为了防范洪水,齐朝在河边建了一条堤坝。 渐渐,风调雨顺,下游逐渐有了人气,河边聚了个镇子。叫做齐福镇。 年深日久,堤坝也慢慢长了蛀虫,多了穴洞。 时不时就要溃一些角落。所幸被当地人每每及时堵上。 但按照这些人说的雨量,齐福镇已经很多年没下过如此瓢泼大雨了。 一旦真下了,恐怕堤坝是堵不住的。 更不要说还有人推波助澜,挖开决口,故意放河水冲下。 堤坝若真被冲垮,齐福镇的百姓,俱要变成水下冤魂。 张秀才只道这伙人居心不良。挖决河堤是大罪,如何敢做? 他是个热心肠,也不管有没有人信,也管不了自己赶路,将书箱放在庙中,跌跌撞撞,不顾浑身湿透,就摸黑往山下走。 天边已经有了一丝亮,刚出庙,雨势愈急。天倾般的暴雨,将世界冲得茫茫,到处是轰隆隆般的声音,树木已经接二连三被冲倒。 如此雨势,竟比他躲入庙中,还要翻倍不止。 当真应了那伙人的预言。 张秀才心中沉重,冒雨下山,但山流如洪,他赶路艰难,摔倒了好些次,才到半山腰,却闻雷霆暴烈之声,沉闷又宏大,甚至盖过了暴雨声。 隐隐听得山下有无声敲锣打鼓之声,似乎百姓奔逃,叫嚷、通知什么。 他从山上俯瞰,看到堤坝果然轰然溃败,决口处,洪水涛涛而下,摧枯拉朽,鲸吞生灵,齐福镇尽没水中。 张秀才双腿站战,却看到,不远处的山林中,有一大群人结伴躲着,看着山下,又哭又笑,涕泪齐下,赫然是方才挖掘堤坝的那伙人,正大吼着“成仙,成仙!请神下降!” 请神下降……是乩教信徒最喜欢说的。 他愣住了。趁着这伙人情绪激动还没看见他,赶紧避开。 在山上躲了两天,靠吃干粮野果度日,总算等到洪水稍稍退却。不敢久留,也不敢再过临州,绕路回了宁州城。 一回宁州,张秀才顾不得赶考,也顾不得其他,风尘仆仆,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到衙门敲了登闻鼓,尽诉所见所闻。 此事临州水患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宁州,据闻齐福镇损失最惨重,人畜伤亡难以计数。 宁州知府听到张秀才所说,吓了一大跳,连连追问。张秀才坚持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宁州知府立刻联合临州知府,根据张秀才所述,到溃堤现场,果然在隐蔽处发现了人工挖掘的痕迹。 张秀才记忆力不差,根据他的描述、指认,官府甚至在齐福镇抓住了那伙乩教徒。 这伙人胆大包天,犯下如此罪行,竟然不逃走,还盘桓在洪水褪去后的齐福镇——这些人甚至就是齐福镇的本地人。 谁也想不通,他们为何如此心狠手辣,竟然对父老乡亲家园故土下此毒手。 而且齐福镇本来是附近一带信奉乩教最虔诚的镇子,可谓举镇都投了乩教香火。 倘若施刑逼问,这些乩教徒就满口请神下降云云。 问为何请神下降却要如此杀人,杀的还是自己的信众?却又始终答不出来。 朝廷大怒,或者说,借此大怒,终于找到根由揭发、发落乩教。皇帝命官军在附近州府大索月余,将所有临、宁二州的乩教徒都暂时羁押,一一盘查,无罪者再与释放。 胡虫虫道:“由此案,事态越滚越大,朝廷查出更多乩教私下里干的杀人放火的罪行,从临州、宁州开始,波及到整个郡,最后牵连全国。皇帝勒令所有乩教徒,若只是普通信众,即刻退教。虔诚信众、核心信众,若举报有功,可将功抵罪……” 一时间,天下抓了不知多少乩教徒,该退教的退教,该关的关,该杀的杀,杀得人头滚滚,各地乱了整整半年,最终才将乩教掐灭。 胡ῳ*Ɩ 虫虫道:“宁州当时也有不少街坊邻居信了乩教,不过都是普通信众。关了一阵也就放出来了。” 李秀丽这才知道,为什么张秀才的邻舍亲戚,待他是这样的态度。 “这些年来,乩教销声匿迹。”胡虫虫道:“我窝在宁州修行,双耳不闻窗外事,也就仅仅知道这些了。还是老师当作故事,讲给我听的。” “信乩教的权贵不少。虽然很多人都被抓了,但又安然无恙被放出来了。反是我老师,因此遭人记恨,半生不第。” “齐福镇、独龙村,都是当年宁、临二州,乩教闹的最厉害的地方,举镇、举村投信乩教。” 最虔诚,却死伤最惨重。 现在的这些镇民、村民,都是当年少数残存者及其后代,以及部分外面迁徙进来的。 说到这里,它再也抑制不住,颤抖起来:“我知道齐福镇的那个洞天是怎么来的了。都是水怪……水猴子……溺死鬼……当年乩教徒放水淹没齐福镇后,怨恨之炁,成此洞天。那个怪物,就是昔日被淹死的齐福镇百姓的残存之炁所化!” “我听、听到了,齐福镇那个庙里,他们在诵……诵……‘请神降福’……齐福镇,又信了乩教……乩教回来了……所以,才要、镇压受害者的炁所化的鬼怪,不让它报复……” “独龙村,也是当年乩教的虔信之地……夜鹞子他们,能掌握这些与乩教关系匪浅之地的洞天,十之八九,要么是乩教中人,要么与乩教渊源极深……” 李秀丽皱眉:“走,我们回转过去,去齐福镇再看看!” 胡虫虫却拉住她的衣服,骤然恳求:“不,不!尊者,现在不能回去!请您救救师兄一家!” “如果他们真是乩教徒,一定也会去报复师兄的……师兄是老师的独子。乩教杀人,向来狠辣,有灭门的习性……他们卷土重来,既要报复,说不得也会对师兄下手……” 一连闯过若干洞天,早已不知去临州、宁州多少远了,四面风物,都明显不同起来,空气也变得干燥。路人交谈,口音也变了。 李秀丽左右环顾,往前看到了一座牌匾,上书“平州城”。 胡虫虫也看到了,露出大喜色:“平州!这里离京师已经不远。只要过了平州,就是京城。师兄听说就被分在这里做官!” 这倒是巧合。这一连串洞天的尽头,恰是平州。 既然到此,李秀丽让胡虫虫起来:“行了,别哭了。你的毛干了湿,湿了干,早就臭了。那就先去找你师兄,确定他没事,再说别的。” 她转头嘱咐二虎:“你往回飞,先去找宁州、临州的城隍,告知他们具体情况,毕竟是他们辖下。再去齐福镇,你先盯着那帮人。洞天破了,他们现在只是普通人,但也要防他们再闹什么幺蛾子。” 二虎点点头,又向李秀丽讨了一些灵炁补充,遂四掌生风,振翅南去。 李秀丽这才让胡虫虫幻化了相貌,带着他进城找张秀才的独子,张子健。 平州离京城很近,其热闹繁华,又不是宁州、临州可比。 一进了城,就看挨挨挤挤的都是人,摩肩擦踵,都拥挤在道旁。 二人刚进平州张望,便见人潮轰地一声,有大马破开人群,拉着一辆接一辆的囚车来了,一个个或喊冤,或麻木,或哭号的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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