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吗。” 越老爷子说:“还会帮你救你阿姊,明年仙门上学宫拜访,也带你去,你上次见到的人,就在那里。” 越老爷子倒也不诓他,补充道:“冰莲入体,寿命折损,你考量清楚。” 越之恒沉默了一会儿,拿过他手中的冰莲,解开腰带,脱去衣裳,往池子里走。 湛云葳没想到他这样果决,猝不及防看见他脱衣,她碍于礼节,移开了视线。 好半晌,待听到望月池的闷哼声,她才看向越之恒。 月光铺满池子,她不知道那水是什么做的,仿佛在腐蚀越之恒的皮肉。 冰莲悬于空中,其后没入他的体内。 池水没过越之恒的肩膀,谁都能看出他的痛苦,偏偏他一声不吭。 这是最快的洗髓和纳化冰莲的方式。 湛云葳顾不上他没穿衣裳的窘迫,涉水跑到他面前。 “你还好吗越大人?” 越之恒自然听不见。 他紧紧闭着眼,唇几乎被咬出了血,空气中渐渐弥散出冰莲的香气。湛云葳伸手去触碰他,却触了个空。 她终于知道越之恒一身冰莲香从何而来。 纳化冰莲以后,越之恒的体质和根骨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其后修行短短几年时间,便是世间一流高手。 然而这个中痛苦,却无人能体会。 一片落叶落到池水之中,顷刻化作飞灰,而他得在里面熬上二十七日。 池中偶有鲜红之色涌出,是冰莲在吞噬融入他的血肉。 渐渐的,他身上开始浮现莲花纹路,这便是后来的悯生莲纹。 纳化的过程极其漫长,越老爷子并没有一直守着他。当眼前的影子模糊,湛云葳知道,又是命书翻页的时候了。 她望着越之恒的眉眼,忍不住想:每一次见你,似乎你都在经历命运的苦难。 越大人,望下次再见,你能得偿所愿。 人的一生,不能总是苦涩啊。 命书的声音响在耳侧,湛云葳知道,这是命书将要阖上的讯号,所窥天命不能过多。 然而她却想在离开前,最后看一看,一年之后,越大人是不是真的来过学宫,为何她毫无印象。 她对命书翻页的规律已经隐约有些许了解,闭上眼,将自己带入书页之中,控制着时间流速。 眼前越老爷子替越大人请教习先生,他在雨中练习鞭子、学着炼器的画面,仿佛走马观花而过。 视线再次清晰定格时,已经来到了一年后。 湛云葳低眸,发现身边还是坐在轮椅上的越老爷子。 旁边停靠着一艘云舟,越老爷子准备出行,他要去学宫拜访旧友,交代接下来要做的事。 这是一个清晨,阳光照在云舟之上,没过多久一个腰间别着鞭子的少年走了出来。 正是越之恒。 不过如今的越之恒,已经不是望月池畔,那个困在后山的小邪祟。 一年过去,他又长高了不少,她几乎得略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他脸部轮廓更加成熟了些,冷峻的半张脸上,仍旧有若隐若现的莲纹。 越老爷子道:“出发罢。” 他们去的,果然是学宫的方向。 抵达学宫前,越之恒垂眸,拿出一个黑色的面罩,系在后脑之上,遮盖住了脸上的莲纹,只露出一双淡墨色的眼睛。 越老爷子知道,这与自卑无关,而是越之恒已经明白将来走上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莲纹之事,越少人知道,便多一分胜算。 如今教习先生加在一起,也打不过越之恒。再过几年,越之恒就会接管越家,“投效”王朝。自此他得积攒阴兵,以冰莲之血,饲养这股能消灭灵帝的力量。 年少时那惊鸿一瞥,只能埋藏在记忆中。不管是身份还是命数,两人完全不可能有交集。 越之恒远比他想像的成长得快。 一年前,木屋前的少年,还会流露出那样的目光。如今……老爷子心道,就算再见湛家那女娃娃,他的目光恐怕也能克制得跟看路边的花草没两样。 湛云葳自然也发现了这个变化,她支着下巴,心里觉得好可惜。 她原本还指望能见一见少时的越大人心动不已的模样呢,没想过命书翻过的须臾,她就已经看不透越之恒的想法。 她甚至觉得,越之恒说不准此刻就已经把去年那点心思舍弃了。 毕竟九年后在三皇子府邸重逢,他对她那般冷漠。谁能想到少时还有这段过往? 然而很快,随着云舟行驶,一股期待欢喜之意,代替了湛云葳对越之恒心性过快成长的遗憾。 这条去学宫的路,湛云葳曾千百次走过,但这是她第一次站在旁人的视角,回到少时学艺的学宫。 而今春日,两畔无数花朵盛开,争奇斗艳。 越之恒接过老仆的活,推着越老爷子上山。 路上遇到许多年轻鲜活的学子,他们身着学宫青色的服饰,见越家一行的打扮,知道老爷子辈分不菲,纷纷行礼。 越老爷子看看别家阳光明媚的少年,再看看身后心思莫测的越之恒。 他说:“回去没了莲纹以后,你也去上两年家学。” 越之恒脚步顿了顿,道:“没必要。” 许多东西他都已经会了。 越老爷子说:“人心、相处之道,是那几个先生没法切身教你的东西,去家学看看,总能学到些新东西。” 这回越之恒没反对。 一路上,湛云葳看见了许多师兄师姐,他们后来大多战死在了与王朝的战役中。 尽管这只是命书中记载的过去,在湛云葳看来,却美好得像场梦。 当时只道是寻常。 越老爷子今日打算见学宫宫主,最后一次与故人叙旧。 老爷子看越之恒一眼,说:“行了,不用再跟着我,你自己去学宫中走走罢。” 尽管当初的承诺放在今日看,已经变了味。越之恒这样的性子,既然知道没希望,一开始就不会给自己留余地。 老爷子知道他有分寸,索性赶走了他。 就算不惦记得不到的白月光了,也别在这杵着,耽误他们老头子谈心。否则一回头看见一双冷淡又看透一切的眼睛,会令他们老脸发臊。 他爱去哪儿待着去哪儿待着。 越之恒便推门出去了。 因着老爷子就在学宫,湛云葳便能在学宫四处走。湛云葳跟在越之恒身后,此时恰是春日,学宫中的花开得很美,落英缤纷,四处都有闹腾的学子。 剑修们在桃林练剑,符修在晒自己宝贝的朱砂。 尽管知道越之恒听不见,湛云葳还是一路给他讲学宫中的趣事,他走到哪里,湛云葳就给他介绍哪里。 然而十七岁的越大人,似乎已经有了后来的冷漠性子。 他没有和任何人攀谈的意思,也似乎根本没想过要找她,甚至远离了御灵师的院子。越之恒在僻静的地方盘腿坐下,阖眼修行,等着越老爷子叙旧完一同回府。 湛云葳抬眸一看,发现他已经来了九思涧。 九思涧是学宫中犯错弟子被关押受罚的地方,她坐在他身侧:“怪不得我对你没有半点印象呢。” 原来当年的越之恒,根本没和她有交集。 湛云葳知道自己能留在命书中的时间不多了,老爷子指不定会彻夜长谈。 等天明,太阳一出来,她就得离开命书之中。 看不见少时这场重逢,心里难免有些遗憾。 然而湛云葳没想到命运这么会开玩笑。 片刻后,当她看见那个身着粉白衣裳的少女踉跄走到九思涧下,小心翼翼清洗伤口时,脸色险些绷不住。 她终于记起来了这是哪一日! 这一年她十五岁,为了帮封兰因师兄解围,澄清他盗窃的罪名,得罪了太虚门公子等一众御灵师。 没多久,有人用影珠记录下来她偷学控灵术,上报至学宫,她被罚了二十下杖刑。 控灵术本就是当世的禁术,长玡山主亲自登门为女儿道歉,承诺会好好教导自家小御灵师。 师尊最后叹了口气,让湛云葳封了术法,在九思涧下自省了一夜。 九思涧下,入夜会极冷,对御灵师来说,也是比较严厉的惩罚了。湛云葳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被送去九思涧关押的御灵师。 记忆一旦开闸,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清清楚楚。 就算打死湛云葳也想不到,当年她在九思涧下受罚,越之恒在上面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她看向身边的越之恒。 越大人还带着遮掩莲纹的玄色面罩,也没有避嫌的意思,就沉默地看着那少女遮遮掩掩含泪处理身上的伤。 他视线陌生,无波无澜。 若非湛云葳从命书一路看到现在,几乎真的以为他已经忘了她。 可直到天色暗淡下来,底下另一个少年出现,给少女带了药和糕点,还啼笑皆非地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 湛云葳忍不住去看越之恒的反应。 她确定,哪怕下半张脸看不见,她都从越大人眼中看出几分浅浅的嘲讽。 她尴尬得用手指缠绕自己衣裙上的系带,知道接下来还有更过分的,有心想阻止,也想让越大人快离开别看了。可是命书中,她只是个看客,只能破罐子破摔,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和越大人一起看。 湛云葳记得,十五岁的自己,并不如后来坚强。 受罚挨打她不在乎,可是让长玡山主亲自给师尊道歉,害得别人在背后指点爹爹教女不严,令她委屈又伤心,她亦不能理解为何天下人要御灵师做笼中之鸟,剪断他们的羽翼。 师姐妹的疏远,看异类的目光,十五岁的自己原本还能忍住眼泪。 可是人年少时就是这样,没有人关怀还好,能默默忍住。一旦有人关心,委屈和难过便一发不可收拾,裴玉京给她擦完了泪,低声道:“没事,师兄在九思涧陪着你。” 明月隐去,九思涧下越来越冷。 湛云葳受了伤,半昏迷过去,很快冷得发抖。裴玉京心知不能在此处动用灵力,便脱下外袍,裹住湛云葳。 九思涧下,少女依偎在少年怀里,总算没那么冷,安稳了不少。 而湛云葳已经无力去看身边越之恒的脸色。 她就不该在命书中多留这一时半会儿的,她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一年前,她见过身边少年多么期待重逢的目光,可是这场景,对当年的越之恒来说,却是更加残酷的现实。 山涧上风很大,越之恒如今的修为便很不错,几乎没人发现他。 他似乎也觉无趣,没那个癖好看人亲昵,眼不见心不烦,很快阖上眼,不再看九思涧中的人。 直到一只灵鸟飞来,蓬莱急召。 裴玉京知道再逗留下去,发现他帮湛云葳躲避刑罚,她只会在九思涧中被罚更久,他不得不立刻离开,封印住那只那暴露他位置的灵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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