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安谨安抚地冲她微微颔首,而后看向守卫,淡声命令,“打开门。” “是!” 守卫都是狐族的自己人。 原本这老头突然找到这里,点名道姓地说要见裴玄乌,已经让他们很惊讶了。 毕竟连皇帝都不知道,裴玄乌被藏在此处的暗牢中。 紧接着,老头又嚷嚷说自己是他们族长夫人的师父,让他们赶紧放他进去。 他们看这老头派头大,拿不定主意,只得派人去王府传信。结果传信的人还没回来,族长和白露道长就出现在这里。 没想到这老头看着其貌不扬的,还真是白露道长的师父。 几个狐妖用秘法打开了入口,清风真人和江采霜,燕安谨,前前后后地走了进去。 里面是向下的楼梯,地方还算宽阔,下了楼梯往前走,右侧便是关押裴玄乌的暗室。 除了开在地面上方三寸的小窗以外,整个房间没有半点光亮。 而这道小窗也装着玄铁栅栏,不时能看见外面的悬镜司使来回踱步,看守得很是严密,裴玄乌插翅难飞。 更何况,如今的裴玄乌已是强弩之末,还被锁链缚住四肢,就更不可能逃脱了。 他们一进来,就有守卫跑过来点燃火把盆,照亮了四周。 听见响动,裴玄乌抬头看了过来,眼神晦暗地望着牢笼外的清风真人,眼眶竟隐隐泛起了赤色。 清风真人笑呵呵地开口:“我老了的样子,跟咱们的师父很像吧。” 毕竟是亲生父子俩,长得能不像吗。 裴玄乌心绪起伏,别过脸,没有说话。 “你躲了这么些年,可算是让我给找着了。”清风真人拄着拐杖,直接就地坐下,与他面对着面,“我知道师父的死跟你没关系,你跑什么啊。” 裴玄乌蓦地转回头,嗓音嘶哑难听,“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师父死就死在他话太多,心太善,看不得凡人受苦,早早地泄露了太多天机。你看,遭到反噬了吧?可他早不反噬晚不反噬,偏偏在你与他单独相处的时候暴卒。” 他师父算得了世人天命,却算不到自己死期突至。 天道骤然降下天罚,凡人又如何能与之抗衡? 裴玄乌垂下眼帘,回忆起当年的事。 师父上一刻还笑着向他传授道术,下一刻却忽然倒下。 他连忙上去查看,偏在这时,被路过的师兄看见。 师兄一向看他不顺眼,当即就误会了,恼恨至极,“我就知道你这个毒心肝的小畜生,既能弑父,也会害死我们师父!孽种,我要你偿命!” 裴玄乌当时年少,没见过世面,害怕极了,仓皇之间选择了逃离。 这一逃,就是二十年。 清风真人仰脖灌了一大口烈酒,絮絮叨叨地说起往事,“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师父就算出,你将来罪孽缠身,不得往生。可他看你年幼,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跪在雪地里苦苦哀求,到底还是心生不忍,容你留在身边,教你向善。” “为了防止将来有预言成真的那一天,师父在你和我身上下了共命咒。若你哪日为祸世间,我实在无计可施,也还有最后一条退路。”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和裴玄乌的命数会连在一起。 “若当年师父没有出事,亦或是那时我在观内,都不会让你叛逃师门。也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了。”清风真人说罢,又灌下一口酒。 他此番唏嘘,叹得不只是师兄弟之间的误会,也不只是死去的无辜百姓。 他叹的是造化弄人,叹天命不可违。 即便是像他师父玉衡子那样,修行到了至臻之境,却仍旧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更无法对抗命运。 当初的预言,还是成真了。 “师弟啊,往后咱们俩的日子都不多了。往后你就跟着我,用积德行善来弥补你犯下的罪孽吧。”说完这些话,清风真人撑着地,艰难地站起来,“哎呦,地上真凉诶,我这把老骨头,可不敢再坐了。” 江采霜蹙眉,赶紧扶他站稳。 清风真人从袖子里取出捉妖星盘,交到她手里,“霜儿,星命天机盘,师父给你捡回来了,这次可别再弄丢了。” “嗯。”江采霜点头。 “你是师父最看好的徒儿,当初师父一见到你,就看出你心性纯直坚定,一往无前,将来必有一番作为。怎么样?师父没看错吧?往后啊,师父真的要云游四方去了。”说到这里,清风真人顿了顿,掩下话语中的哽咽。 “若是你愿意,就开观收徒,把咱们拂尘观——不对,以后是白露观了,把白露观的衣钵传下去,如何?” 江采霜含泪点头,眼睫染上湿润,“我知道了,师父,我一定会把您教给我的剑术和道法,传授给更多人,庇护更多百姓。” 清风真人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怎么还哭起来了?” 江采霜咬着下唇,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您说你活不长了……” 清风叹了口气,拉着她走到旁边的角落里,挤眉弄眼地道:“呆徒儿,我这不是故意说给那魔头听的吗?好让他心存愧疚,从此一心向善。放心吧,师父这身子,硬朗得很。” 他像从前那样,哄骗着单纯正直的傻徒弟。 可江采霜哪里看不出来,师父这会儿才是在强撑。 她极力露出一抹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泪水跟开闸泄洪似的往外流。 江采霜声音颤抖,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道:“我就知道,师父您、您那么厉害,肯定不会、不会有事的。” 清风真人活了大半辈子,竟也差点被她这句话说得掉泪。 他拍了拍江采霜的肩膀,“好徒儿。什么时候想师父了,就用渡机鸟给师父传个信。” “嗯。”江采霜吸了吸鼻子,重重点头。 清风真人转而看向燕安谨,语重心长道:“谢谢你替我教导霜儿。往后,我就把这丫头托付给你了。” 他没说要燕安谨好好待她这类的话。 看见他们二人身上的同心契,便足以证明燕安谨的心,不需要这些虚话来叮嘱。 燕安谨郑重地答应,“我与白露道长心意相通,生死相依,早已结下一生的契约。请师父放心。” 清风真人心里满意得不得了,却故意别过脸,哼了一声,“这会儿知道喊师父,不喊我清风老儿了?” 既然是蓬熠那厮的徒弟,背地里喊他肯定没好话。 江采霜正在擦泪,闻言动作一顿,微诧看向燕安谨。 燕安谨难得露出窘迫,乌睫眨动两下,拱手,诚恳道:“那时是我年少不懂事,师父见谅。” 清风真人倒也没跟他计较,“裴玄乌我就带走了?你们放心,他跟着我绝对跑不了。” 江采霜匆忙说道:“就这么放他走?” “徒儿觉得对他的惩罚太轻了?” 江采霜点头。 清风真人解释道:“他神魂受损,业障缠身,过完这一世,便会消散在天地间,再无轮回转生的机会。这样的惩罚,对他而言差不多也够了。既然他早晚都要死,不如趁还活着,多做点好事,帮百姓排忧解难,抓抓妖怪还是可以的。” 剩下的日子,不求能弥补裴玄乌犯下的滔天大错,只求能利用他剩下的本事,多帮百姓做做善事。 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江采霜被说服,最后还是同意了师父的决定。 悬镜司门口,江采霜和燕安谨二人并肩而立,目送师父和裴玄乌离开。 江采霜望着师父离去的方向,发呆了很久。 好在师父这次留下了追踪术法,她什么时候想联系师父,直接用渡机鸟就可以了。 江采霜问:“这么说来,裴玄乌留下的那本手札里,写的是他自己的经历?” 她记得,手札里面隐晦地写过他和师父的事。 只是里面并未详细记载,当时玉衡子为何而死,只记了手札主人慌怕之下,选择了逃脱。 “应该是。” 想起裴玄乌幼时的经历,江采霜在心底感慨,他后来写下“天下大同”的祈愿时,会是怎样的心境。 裴玄乌出身贫寒,幼时遇上旱灾,整年颗粒无收。 满城闹饥荒,唯有豪强权贵们家里有吃不完的酒肉,每天扔出来的泔水剩菜,都有无数难民去争抢。 裴玄乌他们一家,甚至连剩菜都吃不上,只能靠观音土和树根充饥。 岁寒,眼看着他们就要熬不过这个冬天。 裴玄乌身上生了冻疮,靠在墙上,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听见父亲和母亲商量着什么,最后母亲哭着过来抱他,一句话都没说。 后来母亲不见了,父亲端来一碗肉,强逼着他吃。 裴玄乌忽然明白了那是什么——是用母亲换来的。 饥荒之年,易子而食,易妻而食,再寻常不过。 裴玄乌宁死不肯张开嘴巴,纵然没有力气挣扎,他也死死地瞪大了眼睛,无声地抗拒这碗不知是谁的母亲,谁的妻子的肉。 他眼睁睁看着父亲饿急了眼,用枯瘦的手抓起碗里的肉,疯狂地往嘴里塞,塞到嘴快要被撑破了,手都没有停下。 裴玄乌想要阻止,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上早已麻木得不能动弹,连眼泪都哭不出来。 他靠着土、雪、树根、草皮,硬是活了下来,撑到了朝廷放粮的那一天。 当天夜里,裴玄乌亲手杀死生父,逃出城外。 …… 天下大同。 不知等到何时,才能够真正实现。 江采霜收起飘远的思绪,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她转头看向站在身旁的男人,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喊我师父‘清风老儿’?” 燕安谨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心里一抖,底气不足地道:“在下……只在心里喊过。” 这句话立刻让江采霜炸毛。 她气势汹汹地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好啊你,臭狐狸,你居然敢不尊重我师父?你找死!” “你别跑!” 燕安谨哪敢乖乖站在原地。 他在前面跑,江采霜莽劲在后面追,从悬镜司跑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站住!我还有一笔账没跟你算!” 提起这件事,江采霜就来气。 今日元夕,府上的小狐妖可闹腾了,一大早起来就吵着要放鞭炮,滚元宵,扎花灯。 江采霜也跟着凑了回热闹。 趁这个机会,她悄悄向林越打听,“你们狐族,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规矩?” “您是说……”林越正用竹篾给小狐妖扎灯架子,闻言抬起头。 江采霜斟酌着措辞,“比如说……夫妻之间必须结同心契之类的?” 结果林越想都不用想,斩钉截铁地否认了,“没有,哪有这样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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