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长着一丛半人高的草,两人蹲在其中,倒是隐蔽。 时霁拨开眼前的杂草,从空隙中望向那边的两道人影,“师尊与凌虚宗,似乎渊源颇深。” “是挺深的,可惜都是孽缘。记得以后在你师尊面前,少提凌虚宗的人。” “掌门与师尊应当十分相熟,不知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那当然,我和你师尊的交情,那可是有得说。”柳山斋刚起了个话头,见前方的两道人影似有动静,便竖起耳朵噤了声。 时霁透过余光重新打量着柳山斋,这人虽看着落拓不羁、大大咧咧,可实则心思细腻,为人处世,既周到又圆滑。 他方才打探的话语被他三言两语就搪塞过去,好似与他说了许多,但实际上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按理说,像他这样的人,在青云天宗这样的地方,应当十分混得开。 可却守着这么一个破落小门派,不知在筹算些什么。 说起来,柳山斋与许幻竹,可真是一对怪人。两人一个装聋作哑,一个装疯卖傻,过得倒是逍遥自在。 前边那两人好似在交谈,时霁也抬头看过去,他倒是有几分好奇,许幻竹与凌虚宗,究竟是什么孽缘。 只见那两人远远地站着,中间的距离宽得还能再塞下一块门匾。 许幻竹看了看头顶上山鹤门的牌子,那个掉了色的‘鹤’字十分显眼,心想着改天得让时霁去添点颜色上去才好,不然看着颇为寒酸。 这么想着,许幻竹回过头来,看向凌清虚,语气轻松:“凌掌门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话毕,也不等他回话,她又立马添了一句:“若是又想骗我去焚山,大概不能如您的愿了,我如今废人一个,是再也取不来第二朵冰芝了。” 许幻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也不见几分愤恨积怨。 她一直都是这样,对任何事好似都反应淡淡。就连当年在渔阳村将她救回后,她对他也算不上十分亲近。 更遑论之后在凌虚宗中对这些师兄弟们的态度,更是冷淡。 凌清虚一直以为,她是天生的冷心冷情,可君云淮骗她去替自己取药时,她居然义无反顾地去了。 他那时才知道,有的人嘴上不说,但艰难险急的时刻,却愿意剖出自己的一颗心来,只是他那时对君云淮的默认和准许,配不上许幻竹的真心。 许幻竹走后,凌清虚在抿霞洞中一呆就是十年,十年之中,他并非全然耳目闭塞。 他知道她离开了凌虚宗,知道她去了山鹤门,知道她在山鹤门避世不出,不再修炼。他一面痛心惋惜,一面自责愧疚。 如今出关,即便不能挽回她,他也不愿见她缩在这见不到天日的偏僻地方。 “幻竹,你天资过人,勤恳踏实,不该为了与我赌气在此处荒废余生。” “凌清虚真是好大一张脸,怎么在我山鹤门就是荒废了,全修真界只有他们凌虚宗是正经地方是吧?” 柳山斋躲在树后,扒拉着眼前的茅草,忿忿不平。 时霁与柳山斋关注的重点不一样,凌清虚在修真界的名声向来很好。 但听他们的意思,他倒好像是对许幻竹做了什么令人不齿的事情一般。 所以许幻竹离开凌虚宗,并不是被赶出去的,反而现在还被凌清虚哄着回去。 许幻竹觉得有些好笑,十年未见,凌清虚还是和当年一样,一副大家长的姿态,酷爱说教。 放在从前,许幻竹定然将他的话奉为圭臬。只是如今再看他,他沉着眉眼,语气严肃认真,字字句句,好像真是为她好一般。 她看了只觉得虚伪。 许幻竹笑了笑,远远望去,只看见月下的女子绿影纤纤,眼角弯弯,话风却讽刺扎人:“凌掌门,你是不是发现,凌虚宗再也没有比我更傻更好骗的人了,现在又想起我的好来,想再诓我回去,继续替你做事?” “当年的事情,非我本愿。那日过后,我闭关至今,是以今日才来寻你。你同我回去可好?” 以凌清虚的身份,这般好声好气地对一个如今是废物前弟子说这番话,别人见了只怕又要说他如何宅心仁厚,胸襟宽广,说她许幻竹如何不识好歹,狂妄无知。 可如今的许幻竹,偏就是不识好歹。 她脸上笑意未褪,眉间一挑,重复了他口中的那半句:“非我本愿?” 接着语调上扬,“若我今夜在这杀了你,再对你也说一句非我本愿,你可会原谅我?” “你就非得如此……你又喝酒了?你的伤不能喝酒,为何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凌清虚水蓝色的宗门长老服随风曳动,腰间挂着的玉牌被带着和腰带上的环扣相撞,发出一道脆响。 他三两步上前,扣住许幻竹的手腕:“我替你找了许多药,你跟我回去,我一定能治好你,让你重新修炼。” ‘哗啦’一声,许幻竹空着的手抵开剑鞘,寒剑出鞘,剑锋搭在凌清虚的领口上。 夜风猎猎,许幻竹不带感情的声音在凌清虚耳边响起:“松开。” “师尊!”随着许幻竹的动作落下的,还有一道紧绷的女声,从凌清虚身后传来。 许幻竹收了剑,两人齐齐往后望去。 来人黄衫粉面,身段窈窕,行走似弱柳,怯生生地停在离两人四五步远的地方。 “精彩,真是精彩!”柳山斋无声地拍了拍手。 时霁看了一眼他现下的状态,觉得他大概还缺一盘瓜子。 君沉碧跟来了,许幻竹默默往后退了两步,与凌清虚拉开一段距离来。 接着越过他,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君沉碧。 这就是裴照雪说的,这本书的主角? 这样瘦弱单薄,不知能否举得起剑来。 那一边,君沉碧本来大大方方任她看着,只是一想到是许幻竹替她取的冰芝,又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好像低了半头,便错了错身子,往凌清虚那边躲了躲。 一时之间,气氛变得更加奇怪。 三人默不作声地互相看着,凌清虚最后终于开了口:“你怎么来了?” “青云天宗的人方才来找您,说是给您送过两日上课用的书本,我见您没在宗里,便出来找找。” “那个,你们慢慢聊,我先进去了。” 外面风挺大的。 另外,许幻竹觉得,趁着裴照雪还没出来,她得赶紧溜。不然一会她见了这两人,又要开始在她耳边念叨个不停了。 “幻竹!”凌清虚喊住她。 君沉碧见状立马出声提醒道:“师尊,那边的来人还在等着。” 一句话的功夫,再回头时,许幻竹早跑了。 她停在通往阁楼的小道旁,树丛里蹲着两个人。这两人一身黑衣,一个青衫迤地,隐在夜色草木之中,倒的确是不太明显。 但她闻到了柳山斋身上从酒馆里沾染上的酒气。 许幻竹的影子笼上来,柳山斋听见她的声音一寸寸拔高:“姓柳的,你缩在这看什么呢,别把我徒弟带坏了!” 接着身侧一空,时霁被她拉走了,只剩自己一个人有些尴尬地蹲在原地。 “时霁,门口那块匾委实有些磕碜,你明日抽空去把那牌匾上的颜色上过一遍。” 许幻竹将他拉起后便松了手,时霁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侧。许幻竹说话时,他看看自己落空的手腕,接着又望向地上一前一后移动的影子,点头道好。 两人往小院走着,许幻竹身上传来若有若无的酒香。 “师尊,今日的事情,是我不知轻重,害您旧伤复发,还请您责罚。” 她大方地摆摆手,那模样好像真是个十分良善又好说话的长辈:“没事,不知者无罪嘛。”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柳山斋突然恍然大悟,这时霁方才根本不是来修牌匾的。 他就是存了和他一样的心思,想要看看许幻竹的热闹。如今两人一同躲在这,许幻竹见了,却只骂他一人。 他顿时觉得有些不痛快,甩了甩袖子站起身来,摇着脑袋跟着往回走,嘴里念叨着:“许幻竹哟,你这徒弟根本用不着我带坏,这心本来就是黑的。” 不过许幻竹也不吃亏,她的心也是黑的。 这一对黑心的师徒俩凑到一块,可有好戏看喽。 柳山斋想到这里,心情颇好,一路哼着小调回了屋子。
第7章 “许幻竹、许幻竹。” 翠翠在屋檐下叫唤个不停。 许幻竹从被子里伸出头来,阳光落满了小屋,正是日晒三竿的时辰。 空气里传来一阵阵剑声破空的凛冽清响。 许幻竹推了窗子往外看,屋外日光如金,浮光跃尘,院子里的玄衣少年腕随风动,身如矫燕。 前院花草多,这人昨日踩了她的花,今日还知道要去后院练剑,也算是省心。 不过时霁这样子倒是让她想起以前在凌虚宗的日子,那时候的自己,也是天不亮就起来练剑,寒冬酷暑,从未有怠。 如今想来,还是睡觉快活。 许幻竹伸着懒腰开始出门喂鸟,这家伙不似以往那般热情,她走近一看,原来翠翠笼子里还剩了些谷子,再想起它刚刚喊自己时中气十足的鸟音,想来是吃饱了。 她又提了水壶去浇花,走到昨日和时霁交手的墙根下,只见那一株被他踩塌了的月季如今竟好端端地挺立着,沐浴在晨光中,鲜艳娇嫩。 许幻竹伸手点了点花苞,纤细的花枝被拨弄得左右摇摆,她笑着擦了擦叶片上的水珠,对着月季开口:“倒是还挺懂事。不过——”,她挑了挑眉,拉长了声调:“我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你说是吧?” 月季花摇摇摆摆,似是回应。 “咚咚咚”,院门上传来规规矩矩的几道敲门声。 许幻竹回头应道:“请进。” “榆林,是你呀。怎么,青云天宗又要举办什么大会,又遣你来跑腿了?” 许幻竹从花丛里回过头,东边的日光正盛,她抬起袖子挡了挡,眯起一只眼睛望着走进门的小弟子。 榆林手上捧着一本书和一叠明黄色的符纸,一抬眼见了许幻竹,立刻又低下头来,脖子后边不知是不是日头晒得,红了一片。 榆林是储殷前两年游历凡间时,捡来的孤儿,如今十四五岁的年纪,跟在宗门之中,日常帮着储殷跑跑腿什么的。 这孩子有些腼腆慢热,许幻竹这里,他也前后来了好几回了,这次来,还是十分拘谨。 他慢吞吞地走到许幻竹跟前,红着脸开口道:“许仙长,宗主说您这次收了新徒弟,按道理今年是要去青云天宗给新弟子们上课的。他知道您没什么经验,给您选了一门符术课,说是这个简单些,让您先准备起来。” 什么?让她去青云天宗给那群新弟子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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