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瞧着,他这师尊还有几分孩子心性。 居然莫名觉得有些可爱。 脑子里闪过这个认知的时候,时霁觉得自己大概也是被这寒气浸傻了。 他摇摇头,起身在周边捡了几根树枝,堆在一旁生了个火堆。又撕扯下一片衣角,铺在旁边的土地上,朝着树后喊道:“夜里凉,我生了火,师尊过来坐着吧。” 确实挺冷的。 台阶递过来,差不多就该下去了。 许幻竹清了清嗓子,嗯了一声,慢悠悠绕过来坐下。 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声。 她伸手在火面上烤了烤,身体渐渐回暖。 许幻竹望向一边添着柴的时霁,终于问出了心底疑惑已久的那个问题:“时霁,你来山鹤门,只是为了报恩?或者说,十年前时家的事,你都放下了?” 两人中间的距离不过隔着一掌,时霁闻言转头看向她,视线相交间,暗流涌动。 他没有表情的时候,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凛然冷冽的肃气,十个八个火堆都暖不起来的那种。 以前在凌虚宗被称为“冰山美人”的许幻竹也不甘示弱,直直迎上他沉肃的视线。 火堆里的火舌吞吐飞舞着,似是在为目前尴尬的沉寂的气氛造势。 “小心。”一块极大的炭火星子突然蹦出来,看这轨迹似乎是要崩到许幻竹脸上。 她彼时尚还沉浸在那场对峙之中,在等着时霁的说辞,一时间反应不及,只能僵着身子直直地往后仰。 这会儿耳边突然响起时霁的声音,接着被人一把拉过。 许幻竹感受到自己落入一个坚实有力的怀抱的同时,视线一黑,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罩在脸上。 ‘啪嗒’,什么东西弹了上来。 那一瞬,总感觉还有什么比那火堆发出的哔剥声更大的声音,极有节律地一下下拍在耳边。 她一时忘了动作。 直到火堆里又拨拉一下炸开一道轻响,许幻竹才拉开时霁的手坐起,只见白如冷玉的手背上烙下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色烫痕。 这要是崩她脸上,那还得了。 许幻竹这时又觉得,时霁有时候虽总惹她不快,但紧急的时刻,他还算是有几分良心。 想到这里,她从袖子里摸索着掏出一个装着膏药的小玉瓶来。 和山鹤门其他的东西一样,瓶子底端印着一个‘柳’字。 怀里倏然一空,时霁垂眸望了望自己的手背,“师尊,不必麻烦了,反正出去之后也会恢复原样。” 再说了,这伤口在他眼里简直算不上是伤口。 空间阵中的一切,在符阵消散后都会复原,包括时霁被烫伤的手。 这一点,许幻竹在第一堂课上,与他们讲过。 他觉得这般没有结果的事,做来也没什么意义。 许幻竹拧药瓶子的手一顿,抬头看向他,认真道:“伤口会复原,可那一刻的疼痛是真实的啊。既然有减轻疼痛的方法,为什么不用呢?” 他本可以回她自己怕麻烦、懒得折腾,又或是干脆让许幻竹给他把药上了,直接将这事揭过去。 可这一刻,面对她这样诚挚的发问,他突然也想认认真真回她。 他将手收回,月光从指缝中漏下,修长的几根手指缓缓收紧,他说:“只有疼痛的时候才能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说的什么胡话”,许幻竹‘啪’地将药瓶子搁在地上,拉过时霁手按在他自己的心口上,“你摸摸自己的心口。” 心跳声隔着胸膛,隔着时霁的手,传到许幻竹手上。 一声一声,稳健有力,许幻竹伴着那心脏跳动的节律开口,“只有心跳才能证明你还活着,疼痛不能。” 起了一阵风。 一树的叶子婆娑刮擦,像浪潮一样。 心跳声,他好像感受到了。 又不止是那心跳,还有许幻竹覆在手上的温度,她身上淡淡的酒香气,她开口的一字一句…… “还上药吗?” 他点点头。 那一刻的疼痛是真实的,而这一时半刻的温暖,好像也是真实的。 许幻竹这才松开他,从瓶子里沾了一点药膏出来,“我从前也和你一样,受了伤,吃了苦就死命忍着。只要没有痛得发出声来,没有叫人看出端倪,我就还是那个‘冰山美人’。 不过现在看来,修者的一世,也不见得有多长,更应当活得真实些,不能委屈了自己。” 她将手指上的膏药点在时霁的伤口上时,听见头顶传来一道轻笑。 许幻竹有些莫名:“你在笑什么?” 她分明很认真地在与他传授一些人生的道理,他居然觉得好笑? 朽木不可雕。 时霁替她接过药瓶子,一双眼罕见地带上几分揶揄,“我只是没听过,有谁自称自己是美人的。” “哼”,许幻竹鄙夷地冷哼了一声,开始比划起来,“你当年年纪小,没听过你师尊的事迹。那会啊,追你师尊我的人,都能从这儿排到那儿。” 时霁眼中的笑意更盛了,映着碎月光的眼睛柔和清亮,“可我听说师尊当年人缘差得很,好像没什么人愿意同您亲近。” 许幻竹闻言面色一凛,用力地抹开那膏药,咬牙切齿:“你自己涂吧!” 说罢十分嫌弃地将指尖最后一点药擦在他衣袖上,转到一边去不再搭理他。 时霁空着的那只手正捏着那药瓶子在手中来回翻转,药瓶子落回掌心,他突然开口:“师尊去过留仙坡吗?” “去过。”许幻竹捡起边上的一根枯枝,戳了戳火堆,火舌上扬,面上一暖。 留仙坡也不是什么荒山野迹,没去过才奇怪吧。 “我从前在留仙坡遇见过一个人”,时霁盯着手背上的伤口,药涂上去,清清凉凉的。 “嗯。”许幻竹扒拉着柴火,敷衍地回应。 时霁的视线从手背上移开,落到许幻竹的后颈上。她往前拨弄着枯枝时,耳间的一对白玉坠子随着动作摇摇晃晃,像乱颤的枝头,叫人想伸手按住。 他控制住自己想伸手的动作,双眼微微眯起,“那人同我说了一句话。”
第9章 留仙坡是修真界往下九州通行时要经过的一座关口。许幻竹被凌清虚从人间带来修真界的时候,就是从留仙坡过来的。再加上后来去焚山时路过那里,遇见时霁,取完冰芝后回凌虚宗,她一共去过三次。 她不知道时霁如今说的,在留仙坡遇见的人,是不是她。 是以,她也不知道那人对他说的话究竟是什么。 许幻竹原先想让时霁落入这空间阵之后,快些打出去,所以将这地方弄得十分冷,且四周空旷无垠,也没什么能躲避的地方。 此时夜风阵阵,两人只能靠坐在火堆前,是一时半刻都离不开了。 她双手抱着膝头,下巴搁在上面,偏过小半个脑袋来看向时霁,“什么话?” 他摇摇头,“我当时没有听清。” 许幻竹拿着那烧黑了一头的木枝,一下一下敲在时霁脚边,好笑道:“年纪轻轻的,怎么还耳背呢。” 他纠正道:“师尊,不是耳背,是受伤了。那时我伤得太重,听不见,也看不见。” 许幻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那这说的是她啊。 那时在留仙坡与时霁遇见,他的确伤得很重,与他说话也没反应。 只是她当时说的什么来着,许幻竹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最后只能含糊地说上一句:“那她大概是叫你好好振作,不要放弃之类的吧。” 他点点头,“大概是吧。” 时霁又喊她:“师尊。” “又怎么了?” “想问您一个问题。” 许幻竹大方道:“你问吧。” 看在你刚刚替我挡了一下的份上,可以勉强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 简言之,当做你替我挡火的报答。 至于嘲笑她人缘差的事情,那便出去再说。 许幻竹扬起一个人畜无害且充满期待的笑容。 如果这会时霁问她,那天在留仙坡给他药的那个人是不是她,她大概会说是。之前怕惹麻烦,让柳山斋替她应了下来,但若他真正问起,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 毕竟这年头,做好事不留名的,那都是傻子。 可这家伙开口问的居然是:“听闻师尊从前在凌虚宗的时候,十分刻苦,才花了几年的时间就成功结丹。为何……” 许幻竹接过他的话:“为何如今浑浑噩噩,得过且过,不思进取?” 不得不说,许幻竹用的这三个词,实在是精辟。他怕从他嘴里说出来,她又要生气,如今她自己把话说了,他便点了点头。 “从前有盼头,现在没有了。” 许幻竹顶了顶火堆,火光映着她的一边脸,映得暖融融的。 但那句话分明冷清无奈。 无端让人联想到海夜生残月,山风落松岗,一派无言的苦寂凄凉。 他不经意地问道:“‘盼头’,是指喜欢的人?” 许幻竹摇摇头:“不算吧,应该是想保护,想要留在身边的人。” 时霁悄悄看她,突然好奇,被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并且不思进取的许幻竹挂在心上,会是什么感觉。 他好似安慰一般,言语轻柔,说道:“以后会有的。” “不要咒我。” 许幻竹笑笑,嘴角向上,眼角弯起,抬头看向月亮。 她平日里没有表情的时候,看着总是冷冷的,给人一种不太好接近的感觉。 但很矛盾的是,许幻竹笑起来的时候,很甜。 大概就像她院子里种的桃子那般。 虽然他没吃过,但那桃子个个饱满红艳,想来味道也该十分香甜。 他顺着许幻竹的目光往上看,唇角舒展,眉眼也不自觉松散下来。 今夜的月亮,如玉盘一样,很圆满。 翌日清晨,初阳破晓的那一瞬,光晕洒下,时霁突然睁眼。 远山轮廓朦胧,山谷中散着薄雾。 脚边的火堆早成了一堆灰烬,空气里传来冷冽的带着水汽的草木香。 他吸了口冷冽的空气,只觉神清气爽,昨夜难得睡得十分安稳。 许幻竹本来靠着树根睡着,一夜过去,这会脑袋偏了一小半落到他肩上。 他低头便瞧见,她发髻里别着的一支桃花簪,如今斜斜散散地落了一小半出来。 连带着几缕头发也垂散了下来,落在耳边。 这人睡着的时候,倒是安静乖恬。 鬼使神差的,时霁伸手将那簪子扶了上去。 桃花簪没入发间的那一瞬,他又突地收回手来,眼中瞬时一片清明。 许幻竹被他的动作吵醒,“怎么了?” “师尊,天亮了。” 随着许幻竹慢慢睁眼的瞬间,符阵也开始消散,两人又重新落回学堂的长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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