踌躇几日,这天我终于鼓起勇气拿着头晚刚写好的一篇《论彼泽山女学》来到了藏书楼。 学正大人眯着眼看了半天,不解其意:“你这是,想上活墙?” 我摇摇头:“我是想请学正大人为藏书楼正名,好让女弟子们也能名正言顺进藏书楼借阅。” “那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里都是我的观点和论点论据,希望学正大人看完后能答应我的请求。” 本以为学正大人和大部分老者一样传统保守,既不愿变动,也懒得多事,却想不到他听了这话,看也不看文章就应了声“准”。“我明天就贴出告示,让大家知道女弟子也可入藏书楼借阅书籍。” 我大喜过望,忙道:“多谢学正大人。不过不用这么麻烦,我已经想到别的办法了。”——从那天起,藏书楼外的牌匾下方就又添了一行小字:非书院弟子不得入内。 几天后,偶然来到藏书楼的学监大人看见了牌匾上的字,发现我字写得不错,又让我在食堂一面空白的墙上写一些关于用餐礼仪的简则。 想到聂英子一直念叨着被学监处没收的宝贝木剑,我花费心思拢共交了三个版本给他。虽然他到头来只看中了最朴素的那一版,但聂英子的木剑也被我趁机要了回来。而很久以后,我才偶然发现自己画得最花哨的那一版也被学监大人收起来,贴在了家里用餐的地方。他说他们家的孩子喜欢那些花花绿绿的图案…… 就这样,历经了重重波折后,我发现自己终于适应了彼泽山的生活,也学会了如何把这段日子过得充实且惬意。 距离来到书院一个多月时,春天来了。彼泽山头的东风悄悄带来了一场绵绵春雨,交织着细密的针脚忙碌了接连两个昼夜,最终将一袭春日的红妆从山下的大泽县到山腰的山神庙一带,再到山顶的书院,由下披拂而上,在彼泽山头成就了满山如烟如霞的繁春锦绣,也惹得书院里花红草绿,燕啼莺飞。 不同于简中二月的浴树节,彼泽书院地势高,天寒春迟,所以每每春日,书院总是要等山上的花开得差不多了再选定了吉日,举办一场迎接春神东君的迎春庆典。 不过据说这迎春庆典比起迎接春神,真正的意义更在于撮合书院内一众怀春的少男少女。所以对此期待已久的弟子们早早地盘算着,热切地讨论着,要以花为媒,或借花笺相互试探,或当众表白求爱。或许也正是为此,随着迎春庆典将近,一封接着一封请求结交,表达欣赏或爱慕的书信从书院各个角落飞来,让我的生活再次泛起了涟漪。 这些信或夹藏在我书案里的,或是拜托了身边人——苏玧和聂英子代为转交……我一开始还受宠若惊,可拆看过几封后便对这些毫无新意的信完全失去了兴趣。 与此同时,四月初的一天,藏书楼外的公示墙上突然公开出现了一首匿名诗,名字就叫《赠玉错》。 ----
第十一章 斗诗 周围的人都笃定这首诗正是书院里无人不知的大才子,韩湫,珠联璧合之一所做,无不称赞其排列之工整对仗,其遣词用句之婉转绮丽,生动活泼,其用意之独到新颖,高深莫测,乃至落款的花押都呈现出一股旁人学也学不来的风流韵致。 这首诗的作者虽从中饱受赞誉,大出风头,却也将我这个无辜的局外人给推上了风口浪尖——多少弟子慕名而来,对我肆无忌惮地评头论足;又有多少弟子整日拿诗里的词句吟哦咏诵,动辄用这些肉麻的诗句来当面膈应我,只为了观察我的反应或以此取笑…… 虽然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毫不关心的样子,但当江小凝和苏玧偷偷把这首诗从公示墙上撕下来时,我还是没认出要来看了两眼。这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这已经传遍了书院,前后被多少人誊抄背诵,又被多少人追求模仿的,所谓表达仰慕的情诗绝唱竟然是这么一回事! 什么“玉魄皖皖,月魂皎皎,貌比燕妃,心有七窍。”也就罢了。夸我有才有貌,虽言过其实倒也还像那么回事。可偏又扯上了什么“迦南明月楼,梧桐栖凤树”?——这历史上的小腰虽是以美貌出名的一代佳人,可是被亲生父亲卖给了家有十八房美妾、年近六旬的色中饿鬼张公。张公说是为了爱惜美人才建了明月楼,可那明月楼再豪华再奢靡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座消耗活人青春和生命的监牢,有什么好令人炫耀向往的?至于那青凤神女娇儿,更是为求长生的陈阿盛以一己私欲将他留在了人间,结果还害得他因偷长生仙露被逐出昆仑,除去神籍。这种利诱威逼,不择手段的下作事怎么难道在世人眼中竟是值得羡慕,值得讴歌的美事吗? 还有什么“盼有佳人在侧,论诗斟酒和歌。”谁要给他论诗斟酒啊,难道在他眼中为奴为婢竟是个美差,竟该觉得荣幸?这大话说得好不要脸。再想到其他人提起那首诗来时赞赏认同的样子,还夸我三生有幸才得了珠联璧合的青睐,被当今的旷世诗才看进了眼里,还说不定真正有了名留青史的机会;他们究竟是不解其中深意,还是真心认同这首诗的观点? 我心头品了半天,越想越气。若这只是一首聊做消遣的闲诗也就罢了,偏偏还带上了我的大名,叫人欲视而不见也忍不了这口气。于是提笔作了一首新诗回应。 “哟,小玉也会作诗啊!”旁边一个弟子路过顺口道了句。而后江小凝和苏玧意识到什么,也凑过头来。周围的其他同学也好奇地围观过来,其中一人笑道:“你这诗也太大白话了吧,这还算是诗吗?”我笑道:“直白不碍事,能让人看明白就好。”…… —— 当年璩绍自作聪明,把我的文章扔进了千寻湖。我便将他的文章复制了若干份,洒在群臣上朝的路上不算,又拿风筝飞出了宫墙。他那拙劣的措辞和文法只会令读者尴尬,更重要的是,会让他自己感到无地自容。这就够了。 作完了诗,自己检看一番,便被同学们要去传阅了。大家都要看,也是一个素来活跃的弟子索性拿着稿子站到了讲台上,看着底下三十多双眼睛道:“大家别急,等我来给你们念一遍。”一面学着裴先生的样子背着手来回踱步,一面热情洋溢地朗诵起来: “才子作诗先言错,不是玉错是汝错。 不要人夸燕妃貌,若是牡丹真国色。 月魂玉魄不敢当,慧根三分犹言过。 一片冰心指为玉,宝藏胸怀凉宵恶。 引经据典做文章,文采风流付雌黄。 早知张公爱软舞,小腰不肯学霓裳。 明月楼中饿死鬼,十八美姬哭断肠。 梧桐树下老庙沟,千古第一薄幸郎; 为求长生认鸟妻,诱神女,偷仙露,诓王母,弃神籍,不及百年心相离。 从今再见梧桐树,九天神女心惶惶。” 教室里不同寻常的气氛逗得走廊上过路的人都不自觉地频频往里窥探。 念完了整首诗,大家便自发讨论起来。“你这首诗写得也太狂了!”一个同学由衷地道,“不过我喜欢。就是要他们看看我们才女的水平!”其他人也道:“不过小玉,这儿这一句是什么意思?”我来不及说话,边上的人就已经答开了:“不都说了吗?这是一语双关,对吧小玉?”“嗯,对。”又有人道:“我看那珠联璧合也不过如此嘛,写的诗漏洞百出,还好意思自称‘诗才照万古,笔力泣鬼神’呢!”“本来就是啊,越是名气高的人其实越经不起推敲,都是以讹传讹虚张的声势。”…… 大家被这首诗激起了斗志,自豪地夸我是名副其实的才女,不像某四年女弟子那般号称是书画双绝,其实只是徒有虚名。又劝我把这首诗也贴到公示墙上去,让大家都看看,也拼个高下出来。 苏玧却对此感到不安:“小玉,我看还是算了吧,那珠联璧合可不是等闲之辈啊!” 江小凝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什么不是等闲之辈?不就是会写两句破诗吗又什么了不起的?” 苏玧懒得理他,只同我道:“这两人一个擅长诗词,一个擅长文赋。擅长诗词的名叫韩湫,听说他三岁就会背千字文,五岁就会背百家诗,十岁时入了王氏门下受教学文,十三岁时因作了一首诗得罪了王氏,被逐出王氏门中。后来为了寻求仕途,便辗转来到了书院求学。至于另一个纪无繁,他的经历也很传奇,据说是我们昭越第一文章宋昀身边的书童,受宋昀耳濡目染,从小能读会写。有一次被宋昀带在身边参加宴会,宴会上有不入流的人质疑宋昀的才学,宋昀便推了他出来应付,而他也不负所托,当场就做了一篇文章出来,据说文采斐然,就此一鸣惊人,还被誉为昭越第一文章的传人。宋昀也夸他比自己所有弟子都还有天分。” “宋老师还说过这种话——‘比自己所有弟子都还有天分?’”我表示怀疑。同时江小凝听得不耐烦,早捂住了耳朵看窗外的杜鹃树去了。 苏玧倒也没追究我一时口快的称呼,只道:“反正传说是这么传的。眼下这二人早已蜚声文坛,之所以来书院,也是为了研读藏书楼不外借的藏书,好重修上古史。”又道:“反正出门在外,谨慎一点没错。所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一眼探不了底,哪知对面走来的是天上的龙还是沟塘里的小鱼虾?小玉你又毕竟是个姑娘家,不比我们男子汉,吃顿打挨顿骂,一觉睡醒跟没事人一样……” 虽然能体谅苏玧是一片好心,可我一想到自己的比喻还是忍不住发笑:“那你说这韩湫是龙还是虾?若是龙,飞在九天之外,哪管得着这一首破诗,若是虾,非要心胸狭窄地找我的麻烦也还有喓喓呢!” 苏玧:“话虽如此,行事任性毕竟容易招来骂名。那珠联璧合声名在外,可是上过死墙的人。韩湫又在书院里拥趸者众多。就怕你招来的不是一只虾,而是一群虾呢!” 我:“说起虾来,我年幼时吃过的一道金汤煨虾,都说味道堪称一绝,叫我记到了现在,也不知这时节有虾吃没有……” 其实那首诗写出来就已经出了气,我也没打算把它公开出去。可一觉睡醒,这首诗还是被人抄了贴了出去,还取了个题目:‘赠玉错’回诗。 苏玧所言就此应验了。那一整天,一拨又一拨的男男女女从我们教室门口经过,就为指认我一句:“这就是那个玉错,大言不惭写诗挑战韩湫的人。”然后一阵叽叽喳喳,有意要说给我听似的或褒或贬地议论个没完,直到被几个同学不耐烦地驱赶离去…… 临近迎春庆典,杏林里的花开得越来越好看了。聂英子和喓喓因为喂猪的事越来越难合群,因此这日逢着天气好,我们便决定等他们忙完了一起去杏林中赏花散步。 藏书楼脚下的杏林本就是书院弟子们流连嬉戏的地方。据说是因为地势险峻,没法修建屋宇,近些年来才从山下运了泥土来堆成了这一片花果林。这高山上果子虽不成气候,花却一年赛一年开得好,花期也总是分外地长;因此眼下虽称这一片林子做杏林,其实桃李梨杏,梅樱石榴,应有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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