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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秋暝图 ……休息了一阵子,这场听风宴终于进入了真正的主题,一群人在韩纪二人的引导下,大谈特谈起诗词歌赋,政论文章来。 我先前一再坏了规矩,心中已是惭愧,之后便不敢再随便插话了。只看着众人借着这杯中浊物高谈阔论,侃侃而谈。虽空气里酒气熏人——什么桃花笑,闻起来全是酒味,并无半点桃花的香气。可看他们热切交流争论的样子:谁又新近收藏了什么绝版古籍,新见识了什么好文章;谁又感悟出了什么文法技巧,遇到了什么难题困惑;或是相互争论着对同一件事的不同见解;又不禁觉得感动和安慰。哪怕他们发表的各种政见充满了一时意气,细细一品,其实大多不是狭隘短视,就是异想天开,但昭越未来的命运能交到这些敢于愤怒,敢于改变,头脑活跃,有才有志之士的手中,不可谓不是国之有幸。 不过多听了一会儿,又听出了几个不大不小的破绽:那位穿着白衫的师兄声称有人因其诗作犯上,而引来牢狱之灾,可那诗作中所谓犯上的词句根本道理不通,所以这真是确有其事吗?至于那位宽下巴的师兄提到的《雕龙集》,合著的作者名字都说错了,怎么无人纠正他呢?至于那位穿绿衫的师兄所说的那幅《秋暝图》,不是早已随先皇后陪葬象山了吗?…… 我心中思索着,趁着没人注意悄悄起身退出了圈子。来到悬崖边张望,只见底下幽谷深林中依旧云生雾绕,三叠屏上却因地险山高,谷风回旋而云销雾散,满目旷然……韩师兄也走了过来:“无聊了吧。” “听师兄们说话挺有意思的。” 韩师兄:“听说你最近一直在帮学正大人办事?” “是啊。” “学正大人让你帮忙做什么呢?” “抄录茶谱。” “茶谱?”韩湫惊讶地挑了挑眉,而后“呵”笑了一声,“原来是抄录茶谱。” “抄茶谱怎么了?” 韩湫只笑:“没什么,只是小玉师妹满腹诗书,只用来抄茶谱太可惜了。” “师兄谬赞了,我那点子文墨,要像诸位师兄这般高谈阔论,出口成章,或许也难,正适合跟着学正大人抄一抄茶谱,学习学习。” “师妹也不必看轻自己。只是青春苦短,韶华易逝,何必为了这种事耗费时光呢?” 我想说学正大人见多识广,学识渊博,便是烹茶这一件都自有经络可依。茶的品种,生长环境,成色,几月采摘,还有制作工艺的不同,全部都会影响茶的口味。有的茶适合泉水,有的适合雪水,有的适合井水,而且有的清煮最好喝,有的老茶则需要放盐和羊奶来平衡苦涩……学正大人虽然只是想教我烹茶,不过我能学的太多了。可看韩湫似乎无意于此,便顺着他的话道:“师兄有所不知,藏书楼的茶实在好喝,所以这并不是耗费时光。” 韩湫宽容地笑笑:“原来师妹喜欢喝茶啊,那看来你我是同好了。……” 一时无话,心事纠结。我还是忍不住开口:“方才那位言伯渊言师兄说从书画市场找到了《秋暝图》的真迹,韩师兄可听说过此事?” “《秋暝图》?” “据我所知,这幅画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绝迹于人间,又怎么会突然流传于世呢?” “师妹知道这幅画?” “我曾见过这幅画的仿作。”顿了顿,看韩湫点点头无言以对,又道,“韩师兄觉得,那位师兄会同意我一睹《秋暝图》真迹的请求吗?” “师妹莫非能辨认画作的真伪?” 我不敢断言。当年舅舅给我看仿作的时候,确实将真迹和仿作之间的细微差别都一一告诉过我,还让我临摹过几幅。可这么多年过去,我真的还能一眼指认出来吗?“只是当年看过仿作之后,画作的风采令人印象深刻,所以很想再看一眼这幅图。至于真伪,除非十年前亲眼见过,细细品鉴过画作的人,旁人又哪里认得出来呢?” 韩师兄看着那位自称拥有这幅画的师兄思索片刻:“既如此,我帮你和言师兄说一声,有了消息我再告诉你。” “那就多谢师兄了!” 那年意外发现我味觉麻木失调,还独自隐忍了多年后,舅舅惭愧之余,不知何故带我看了那幅被他藏在御书房壁龛后面的《秋暝图》。 “这画你认得吗?”问了这话舅舅就自顾自笑了,只用手指轻轻抚过卷轴的隔水,“你连你姑姑的面都未曾见过,又怎么会认识他的画。” “这是我姑姑的画?”此前我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姑姑。 “这不是他的画。这只是一幅九成像的赝品。真正的画被他带走了。”舅舅仍微笑着,眼底却藏匿着一团厚沉沉,不敢叫人拨弄的阴云。“这是他入宫那年所作,画的是《雁平山秋猎》里的情景。他从来没去过雁平山,但奇怪的是这一看就是我记忆里的雁平山。那天秋高气爽,彤云遍布,站在雁平山往下看,山林一片火红,一片金黄,火红交织着金黄,被淹没在清晨重重翻腾不休的云海之下……”《雁平山秋猎》是舅舅十七岁那年从雁平山秋猎回来后献给先帝的一篇文章。“所以旁人不知道这画里画的是雁平山,我却能一眼认出来;别人光看名字,还以为是秋天的日暮,可我知道,这是清晨……” 后来我瞒着舅舅多方打听,才知道我的姑姑,正是舅舅的原配妻子,昭越的先皇后李暮辞。 当年李暮辞虽然在李家因谋逆之罪被诛灭全族时得到了赦免,却最终还是在被送往庐山小雅幽禁的途中不知何故,饮鸩而亡。这是几乎整个昭越都熟知的故事。也是到那时,我才慢慢领悟到薛娘娘问身边嬷嬷那句话的真正含义:“你说,他和那个人像吗?”此前我一直以为薛娘娘是问我和我父亲像不像,但回想起来,他语气里的小心翼翼,耿耿于怀,无疑表明他问的是我的姑姑,被舅舅暗暗铭记于心的那位已逝皇后…… 话说回来,当年姑姑亡故后,因为是被褫夺了皇后之位的罪身,所以没能入弱陵,而是被就近葬在了象山。那幅被他带出了宫的真正的《秋暝图》,也该被随葬在了象山才对。就连舅舅的仿作,都是姑姑出宫前舅舅临时找画师仿的,那民间这幅《秋暝图》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莫非只是凑巧名字一样? 从三叠屏回来,惦记着那幅《秋暝图》倚着矮塌胡乱睡去,醒来已经日头偏西,树影东移。却听外头嘻嘻哈哈地吵闹得厉害。喓喓走进来:“我就说他们这么吵,你准醒了。” “什么事啊这么热闹?” “能有什么事,当然是吃吃喝喝那些事。” 这时云璧收了晾晒的衣裳走进来:“外头小姐们在说县上新开的一家酒楼。说那酒楼造作的比简中的昀燕馆都要豪华,只是小巧又偏僻。最怪的是啊,那小酒楼每天只招待一百个客人,无一例外,可就算只招待一百个客人,这酒楼的名字也已经在县上都传遍了。原来说这酒楼里的大厨厨艺高超,做出来的饭菜看着简单,却好吃得令人回味无穷,人人吃了都说好。” 这话听得我来了心思:“真的吗?” 云璧笑:“反正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还说那酒楼有一样点心,名叫芙蓉糕,吃过的人没有不说好的。可这芙蓉糕同样每天只卖一百份,卖完即止。大家都在问那位唯一有幸尝过芙蓉糕的小姐,这糕点究竟有多美味多难得呢!” 这话听得,人越发心思活跃了。抬头一看,喓喓却笑得一脸高深莫测。我:“怎么了?” 喓喓立刻收了笑容:“没什么。——这是阿淙今天带上山的糕点。”说着从身后拿出来一个圆圆的食盒。看来他是故意卖这个关子。 我:“这是?” 喓喓笑道:“芙蓉糕。” “当真?”揭开一看,先是一股香气四溢而出,一数九枚来点心,个个玲珑精致,令人食指大动,层层酥皮浸着香油,枣汁染就花朵颜色,好一朵水灵灵,娇滴滴的芙蓉花。 选了一朵在手里,仔细欣赏了半天,方才托着手帕咬了一口。虽然不是想象中芙蓉花的味道,但果然酥香可口,清甜浓郁。 “怎么样?”喓喓问道。看我没工夫说话,只顾点头,这才和云璧各自挑了一个品尝。 我:“不是说这芙蓉糕很难得吗?” 云璧:“自然难得了,不过阿淙这么有本事,小小的芙蓉糕又怎么难得到他呢?”说完便和喓喓相视一笑。 旬假过后,江小凝突然病了。说是在不知哪儿的野地里睡了一觉,受了风,当晚就高烧起来。 虽听到消息时人病情已经稳定下来,只是待在斋舍休养,书院里也有校医替他开药诊治,但这天吃过饭,还是等喓喓和英子喂完了猪,一同前往了北斋探望。 从北斋一出来,我们三人就沉默下来,纷纷沉浸在了方才所见的江小凝的美貌中难以自拔。病中的江小凝比平时更柔弱,更好亲近,加之双颊微红,唇若染脂,眉头微蹙,双眼泫然若泣;一头黑发半挽着披散下来,虽则凌乱,却每一丝一缕都如同最具匠心、技艺纯熟的画师精心排布的优雅笔触。更不必说那一身寝衣的料子看着又白又软,风一吹便飘飘欲飞,果真是玉树临风,又似玉山将倾,看得我们当时就呆了…… 聂英子悠悠道:“……这下你们明白杏林迎春那天我为什么心软了吧。看着这样一张脸,谁能不心软啊。” 英子的语气不自觉带了几分撒娇耍赖,余恨绵长的意思,勾得我也心痒痒:“心软倒无可厚非,只是千万别真的动心了,对这个人动心可是要受罪的。” 聂英子:“说得对。”说着便拍了拍自己的脸,暴力逼迫自己清醒。又道:“这样的美貌,站在远处欣赏欣赏就够了,我可消受不起。再说了,我已经心有所属了。其实不管他有多好看,我总觉得这只是表象,心还是要比皮更重要一些。也可能是之前见多了他冷漠绝情的样子,所以会不由自主地对他怀有忌惮吧。老实说小玉,要不是这家伙正好对你害单相思,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像个人,恐怕我还是没法和他理会!” 喓喓这时叹了口气:“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竟然长在了他身上。” 聂英子:“那你觉得这样一张脸长在谁脸上比较好呢?” 喓喓:“至少得是个好人吧,最好是个聪明的好人。” 我:“阿离哥哥其实也是个好人……”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又或者,忘了该怎么做……要成为一个好人,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喓喓否定地摇摇头:“但这张脸对他来说实在过分好看了,一不小心就会累带他成为“器”。正如武艺之于我,文采之于小玉。我师父就常教导我,自己越是武艺高强,就越是要小心谨慎,深思熟虑地正确运用自己的武艺。江小凝现在还没有觉悟,不知该如何驾驭他的美貌,反而是被他的美貌所驾驭。就好比,我不知该如何运用自己这一身武艺,只好任有心人利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成为杀人害人的凶器;又或是小玉虽有文采,但不够善良,没有原则,也容易被一些野心家利用,成为制造舆论,颠倒黑白的谬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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