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一旦失去了身份,就连自己应得的尊重也一并失去了。叫书院里人人都开始挑剔我,轻视我,对我评头论足,挑三拣四……甚至这韩湫,竟敢如此冒犯,口口声声地轻蔑我只是一个小女子。我现在才明白,当初被舅舅庇护着,拥有一个身份,终究是叫我免了许多烦恼,免了受制于人,随波逐流。 现在的我,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只虫子,一只渺小卑弱的,心怀恐惧的虫子…… 不想见人,只谢绝了访客,称病托人上山请了病假。转头心有余力,鼓起勇气和喓喓打听韩湫被问罪的情况时,才知道他还没报官。“……我本来一开始就要去报官的,可他们都说要顾及你的名声?就连英子都这么说。” 我:“这和我的名声有何关系?韩湫不是已经犯罪了吗?这罪名叫□□妇女吧?他已经犯了昭越律法,又怎可姑息?” 喓喓:“我也是这么想,但没听你亲自开口,我就有些拿不准。” 我叹了口气:“这有什么拿不准的,虽说我也不希望被人知道自己竟被韩湫那样的无耻之徒诱骗,但错了就是错了。既然犯了错,就应该承担。就像那天下山时我不小心踩了牛粪,要是怕丢脸就瞒着不肯说,自己难受不说,其他人还要忍受臭味,说不定还会相互猜忌埋怨。索性和大家明说道歉,处理妥当了事情才能干干净净地揭过去。这样就算当时觉得丢脸,也总好过留下后患,烦扰他人。” 喓喓听了这话,皱着眉头理了半天,才点点头:“那好,我这就去。我把那位剑客也叫上做个人证,一定把那个韩湫给绳之以法。” 隔天一早,喓喓带来消息,说韩湫一行人已经被解押进京受审。按照昭越律法,他至少会落得一个脊杖六十,刺配岭南的下场。 听到这个足够明了的结局,我的心情终于释怀了不少——虽然还是想不通,为什么行恶害人的是韩湫,无辜受害的是我,感到屈辱不堪,惭愧不已的却还是我。但不管怎么样,摆脱了韩湫,我也决定把心头这没来由自怜自伤的屈辱和惭愧给彻底抛在脑后。 吃过早饭,便来到园中行走,喂鱼逗鸟。却见屋顶上一只澄黄澄黄,浑身发光的小橘猫,瓦片上悠哉悠哉地来回踱步,过了半晌,却遍寻了屋檐边缘无处落脚下地,最后竟左顾右盼着喵呜喵呜地哀哀鸣叫起来。 当即便叫人寻了梯子来上房搭救。不料阿淙正搭了梯子小心翼翼地上房,屋脊另一边就从容不迫地走出个人来。“雎公子!”底下观看的侍女纷纷两眼放光地道。 雎公子——那个名叫雎献的戚国人。虽说当日就是他救了我,还被云璧安排住在了近处,但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戚国人看了一眼情势,轻步走到猫咪旁边,只将手一捞,便将猫儿挂在了手臂上,而后众目睽睽下纵身一跃,便身形轻捷地从屋顶上径直跳了下来。侍女们惊呼赞叹不断,简直发出了我的心声。他回头看了一眼梯子上的阿淙,又走到我跟前:“小姐的猫?” 我情不自禁地就着他的手摸了摸猫猫的头,摇头道:“不是我的猫,雎公子赶紧放它去了吧,大概给吓坏了。” 雎献依言蹲下把猫放了。猫儿乍一下地还四脚发软,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终于飞快地钻进了树丛之中。我:“还未就公子前日出手相助道谢呢。” 雎献:“某江湖中人,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再看看这人的穿戴,腰间的佩玉镂纹品相不俗,身上的料子虽看不出来,袖子上的纹绣却和之前那帮使臣大同小异。看来就算在我昭越盘桓,穿得也是戚国的衣裳。这人果真是戚国人,而且非富即贵。“听说戚国到昭越,现如今都是经拂灵洲走水路?” 雎献探究地看了我一眼:“是水路。我就是跟着从拂灵洲出发的商船来昭越的。” —— 拂灵洲,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还是因为段先生。那是段先生的家乡。 去年戚国来使入京,带来拂灵洲被戚国侵吞,纳为州府的消息。段先生醒悟到自己家国不再,悲痛欲绝,终于在那群使臣离京后自焚而亡…… 我始终记得,段先生多么想念自己再也回不去的家乡,想念家乡芦花渡的茫茫白茅,渔人唱晚,海边的夕阳,孩子们的歌声,还有专用茅心酿成的一种酒…… —— 我:“雎公子既是客居,却不知打算在大泽县待几日。” “在下只是路过。眼下这里的官司也定了,打算明天就走。” “这么着急吗?公子若无要紧事,何不在这里多住些时日,让白鹭飞做几日东道,好报答公子的恩情?” “行程已定,不好随意更改。不过小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我想了想:“本打算等身体好些再亲自设宴款待答谢,不想公子的行程如此着急。既然如此,我让人为公子准备一笔盘缠,还请公子不要推辞。” 雎献:“当初不过是举手之劳,小姐已经答谢得够多的了。恕在下受之有愧。” “还请雎公子不要急着拒绝。其实,我还有一事相求。” ……请了雎献在水榭上入座饮茶。一面道:“不知雎公子对拂灵洲了解多少。” 雎献思考了一下:“虽然比不上本地人,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了解。” “那公子知道芦花渡吗?” “略有听闻。” “我之前有过一位老师,本是拂灵洲人士,也是芦花渡的。我老师少年时便离开了拂灵洲,之后为求学问道在外漂泊了一生。若干年前来到昭越,才让我有幸拜入门下,成了他的学生。他来到昭越后一直在思念家乡,可惜命运无常,还不等拂灵洲打开国门,他便抱恨而终。临终前我答应过他,一定要送他魂归故土…… “公子也知道我身体不好,不适合长途跋涉。如今同公子有缘相逢,公子又恰巧会路过拂灵洲,便斗胆想请求公子,帮我了却先师心愿,带先师的骨灰回拂灵洲芦花渡安葬。” 雎献拧着眉毛认真思考了片刻:“你说的骨灰是……” 我把云璧刚取来的骨灰瓶拿给他看:“老师实行的是火葬,并无全尸,我取了他一撮骨灰装在这个小瓶子里。剩下的尸身已经找好地方安葬了。” 雎献满脸怀疑地接过那只还不及他手指长的瓶子,看动作,似乎还强忍下了一个摇一摇的念头:“恕我直言,就这么点儿吗?” 我:“魂魄缥缈,能幻化于无形,存在于虚空,或许重不及一粒粟米。何况一旦身死,尸身便已是凡世尘泥,身外之物,所以我以为这么一点就够了。——这难道不够吗?不知雎公子所在的家乡是什么样的习俗?老实说,我对此一窍不通,都是凭感觉行事。” 雎献愣了一下:“这个……这个嘛,各地有各地的习俗,小姐行事绝无不妥。我只是头一次见,有些失态罢了。却不知为何是木瓶盛装?”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怕冷,总觉得瓷瓶又冷又坚固,不是个好归宿。而木瓶再怎么结实,经年累月深埋在泥土中就总会慢慢腐朽,还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所以就自作主张替老师打了这么个主意。而且这瓶子又小又好看,十分便于携带,也能免于被人追问……不知雎公子能不能帮我把我老师的骨灰带回芦花渡,寻个能看到芦苇荡和村口那个古井的地方就地掩埋。” 雎献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飘得好远,只微笑了一下,点点头道:“好。定不负所托。” 和雎献分手,我回身来:“那天喓喓和这个人交手的时候,你们都看见了?” “嗯,都看见了……”说着几人就眉飞色舞、绘声绘色说起了两人交手时的精彩景况。说喓喓拎着一根随手中园中找来的棍子,而雎献手里拿着他那柄始终未出鞘的剑。两人在后门上的巷子里来回酣斗,电光火石间叫旁人都不敢近身。 我:“那你们觉得他们谁比较厉害?”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道:“好像,还是雎公子比较厉害。”另一个则道:“明明是葛姑娘更厉害,葛姑娘是以一敌多,虽然那几个喽啰没敢动手,但雎公子还维护他们了呢!总之葛姑娘面露杀气,打得对方节节败退。”先前那个又道:“可那是因为雎公子知道这里头有误会,所以没有出十分力气,也不敢和葛姑娘较真。葛姑娘打他他也只是挡,一次都没有认真还手过……”“你能看明白,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还手?万一他是功夫不好,招架不住呢……” 两头吵来吵去也没个定论。不过看喓喓先前的口气,能被他亲口承认身手不错的,就算不及他恐怕也有他七八分的实力。这么一个好人,要是能留下,说不定还真能和他成就一段佳话呢。 当天下午,苏聂等人再次上门看望,还带来一堆东西。喓喓帮我带来一盒藏书楼的茶叶;苏玧带了几本我没来得及带的书,又说眼下藏书楼外的活墙上,韩湫的文章诗词一律撤了下去,又说最近三年甲所一连赢了两场马球赛,简直是振奋人心。聂英子则带来一堆自己的珍藏话本,还有他最宝贝的木剑:“这几本是侠女故事,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慕容四娘和石榴女,这个有两个版本;这几本都是近些年来的宫闱秘闻,都是不能上台面说书的,现在可买都买不到了;还有这几本,这一本就是皓公主的故事,这两本都是戚国拂灵洲传过来的故事,还有这儿,这是几个民间传说……还有这把剑,你也知道这是我最珍爱的东西,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找个没人的地方舞剑,假装自己是个武功高手,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些讨厌的坏人统统打败杀光,心情就好多了。你也可以用它来杀韩湫那个渣渣。” “这木剑是你珍爱之物,我怎么能收呢?” 聂英子:“又不是送给你,只是借你玩几天。你要是喜欢以后就让阿淙再给你做一个新的。到时候选个轻一点的木头,你用着可能会更趁手。” 完了又送给我一只红珊瑚簪子:“这个是还你的。” “还我的?” 聂英子神情踌躇地避开眼神,只将簪子推到我怀里。又道:“我从前不是打碎了你的簪子吗?可是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一模一样的,只好买了这支差不多的……”他又难为情的把簪子拿起来:“其实也不是差不多。虽然都是红色,但这个不是本地的红玉,而是红珊瑚……不过那掌柜还说这红珊瑚是拂灵洲特有,比红玉要珍贵得多呢?” 说完又恐怕话说过了头,只惭愧地笑笑,抓住我的手:“小玉,当初我不分青红皂白就跟你过不去,是我不好。我真的已经知错了。”说到这里竟然红了眼眶。 我:“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聂英子只吸了吸鼻子,抹抹眼睛道:“也不是突然说起,其实一直都想跟你道歉的,只是总找不到适合开口的机会。所以这一次看你被人欺负,我心里难过死了。一想到自己当初就做过这种混蛋事,简直是罪不可恕……你收下这东西,就原谅我吧。”聂英子说着就嘴一瘪掉起了眼泪,一面胡乱抹眼泪,一面抱住我撒娇似的蹭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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