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英子摇摇头,眼泪汪汪地:“算了,我又——嗝——养不了。”喓喓起了身:“我让阿淙给你弄点热的东西顺一顺。”聂英子于是继续捧着膝盖一抽一抽地掉眼泪。见这里聊完了,苏玧走了过来:“怎么了?”喓喓:“兔子丢了,正伤心呢。”苏玧:“嗨,这有什么,这兔子漫山遍野都是,我这就再去给你捉一只来……” ----
第四十三章 曲终人散(上) 聂英子喝了茶,冷静了一下。我:“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聂英子:“什么地方?”我:“我之前追兔子的时候看见的,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三人戴上了花冠,路过时几个男孩子目光流连地看过来:“你们去哪儿啊?”我:“是秘密。”英子则问:“雎先生,我们美吗?”雎献看了我一眼,笑着点头:“美。”其余几人齐齐拍手称赞,江小凝笑道:“简直美得像是天仙下凡啊。”我们三个都开心得笑了。 而与此同时,周铭就站在几人身后,佯作未闻。 一行来到木屋的所在之处,虽然是想在二人的陪同下验证此前经历的真假,但又担心一切为假,会让他们失望而归,或是一切为真,又会让他们无意中破坏这次经历。心头还在忐忑,喓喓已经走到那条曲折的小径尽头,拂开了眼前遮蔽的植株,为我们呈现出一片废墟遗迹。 木板地基塌陷露出的大洞,长出了苦蒿之类的野草,倾塌的屋顶和横梁之类的木材胡乱堆在低陷的地基上,老鼠和刺猬正在其中的空隙里钻来钻去。屋子的断肢残骸统统覆盖上一层湿润的青苔,还生长出了若干形态不一的霉菌。 “哇,这是什么地方啊?”“没想到这山上还有这种地方!”“这屋子是什么时候的啊?也太古老了吧!”两人接连发问,惊叹不已,迫不及待地走了上去。走在前面的喓喓每一步都很用力,能踩实或不能踩的地方都会统统告诉我们。他一脚踢开了一块木板,下面露出了一串串联着彩色石子和骨头的绳结。这是屋子里原有的装饰。喓喓把腐朽的绳子扯掉了,看着手里剩下的石子和绳结。 “我这儿也有。”这时聂英子也从木板底下翻出来了一个砗磲杯子。虽然提前并不知道这是屋主人用来喝水的器皿,但他却举着杯子自然而然地做了个喝水的动作。然后兴高采烈地道:“我要把这个拿回去用来喝水。看看还有没有——”一面斗志满满地继续搜索起来。 除了那些装饰和几只大小不一的砗磲外,他们还找到了两只牛角杯,一些珍珠扇贝宝石。而剩下的好些东西,都已经破碎腐朽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就连那棵充当物架的树,眼下也只剩下一个参差不齐,长满了蘑菇的树桩。 看到两人寻宝一般找个不停,我心中只觉得不安:“这样翻别人的东西是不是不太好啊?”喓喓:“别人的东西,哪儿来的人啊,这屋子恐怕都坏了好成百上千年了吧。主人早就走了。或许是很久以前在这山里的猎户修建的,打了猎,下了山就没有再回来了。”聂英子也道:“就是啊小玉,你未免也太小心了吧,这明明都是别人不要了的东西。”说完也大方地分给我一个杯子。 好吧…… 和葛聂二人收获满满地回到湖边,离开时还在一起愉快地投壶比赛的那几人却已经散了,而且气氛古怪。周铭面红耳赤、不知所措地垂手站在一边,雎献则和阿淙待在一起。江小凝索性站在更远的地方。聂英子走过去问苏玧:“怎么了?” 苏玧头戴着江小凝给他的花冠,笑道:“没什么,刚才张公子不小心踩坏了我放在地上的头冠。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就说算了,可他心里过意不去,非要赔给我。” 喓喓笑道:“区区一个头冠,也值得你们两个男子汉面红耳赤?”全然置身事外的江小凝正站在湖边扶着花冠临水照影,漫不经心地大笑了两声:“哈哈,区区一个头冠!”也不知是在笑什么。 苏玧泰然自若:“可不是吗?我也说不用赔。而且这冠是京中上衣坊定制的,我及冠礼那天用的,他又赔不起,又何必为难自己呢?”这么小的事也值得说这话,他这不会是在替聂英子出气吧? 喓喓转头翻了个白眼,笑道:“这种好的东西,也难为苏三公子特意在今天拿出来显摆。” 我走过去把掉在地上的冠捡起来:“确实不用赔,云姐姐就会修。修好了保证跟新的一样。”云璧走过来,看了看,附和我道:“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放心吧苏公子,我能修。” 周铭红着脸,依旧一语不发。 经此一役,大家都没了兴致。于是一行掩埋了火种,收拾了行装,趁着日落前下山了。 孔雀湖这一行本就是为了铭记与送别。因此眼看欢宴结束,日落西山,人心分散,离别在即,本就隐匿于怀的离愁别绪越攒越多,沉沉压在心头,几乎让人不敢收拾。回去的路上,不止我,其他人也都不比来时兴致好,不似山上意气风发,开心烂漫,反而各怀心事,任沉默和疲倦铺了这一路。 一行回到山门外,雎献和阿淙须得下山了。雎献打了个拱手:“诸位,就此一别,山高水远,来日有期再会。”而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呀,绝不是真有多么难以割舍,只是一看到他前途如此光明宽阔,无可限量,而自己却早已有了定数,只剩那么一截小小的,摇摇晃晃的独木桥,就不免觉得冤屈和不公,不免心生嫉妒,不免感到孤独,害怕……我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为什么要给我这么一具病病殃殃的身体?我只是想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我想跳舞蹴鞠骑马,我也想去湖边看鱼,想像英子那样痛痛快快地去喜欢一个人,还要和喜欢的人表白,我也想像雎献一样去远方,我也想大胆地去受伤,在草地上翻跟头,累了就大口大口地喘气……可是为什么,这些统统都不可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那一根凝聚着自己的注意力,时时牵挂着他所思所在的丝线,终于被他这一个无法挽回的转身给生生扯断了。从此书院便不再是有雎献的书院,彼泽山也不再是有雎献的彼泽山……这下,我又该如何安置自己这一份牵挂呢? 可预见的心头的那个空洞已经让胸口钝痛难忍。不过强忍了这一天,总算是到头了。 双方微笑,行礼,目送。只等对方转身下山,我默默取了药丸放进口中咀嚼。江小凝小声道:“没事吧?”我摇摇头,来不及说话,也来不及吞咽,便由着喉头一股腥热冲上来,一口将嘴里的药渣也连带吐了出来。 糟糕,把裙子给弄脏了。不过,这是什么?我这是……吐血了吗?——我竟然有这么喜欢他吗?云璧赶紧又新取了药丸给我。我擦了擦嘴,胡乱嚼了吞了,刚要说一句没事,就在一阵眩晕中失去了意识…… 那天晚上,又一次在黑暗中醒来。一睁开眼,脑子里就只剩下白天树洞中触及的心跳声。那样一颗稳健有力,强壮滚烫的心,还有那一刻无可比拟的震惊和感动。我按着自己的胸口,尝试去回味,去铭记,沉湎其中—— 于是闭上眼睛,又回到了那个树洞,回到了雎献身边。任由根植在回忆里的那阵强烈的心跳声冲击着自己的耳朵和心脏,占据着自己的触觉和情感;任由自己在凶猛的颠簸中随波逐流,昏天黑地,浑然忘我。 我无法,也不愿将自己的身心从那擂鼓般的心跳声中抽离出来。 窗外的夜晚,夜晚里所有生机勃勃的声音,风声,花木沉睡声,蛇虫悄然活跃的声音,雾气凝结成露水的声音,全都在那阵心跳声里沉寂下来,黯然失色;剩下的寂静,也都被他胸口滚烫的心跳声给填满了;这个本来充满了不安的沉闷的夏日夜晚,在他不竭不休的心跳声中变得躁动难耐,无比漫长;而我原先所本能向往却又所知甚少的男女之情,也终于在这赤诚的跳动中撇开了那些停留在表面上的浮尘——男女之间的相互依赖,彼此将就,充斥着虚伪和自我感动的,刻板画一般千篇一律的对手戏,没来由的温柔款款,演不腻的你侬我侬——显现出一个值得去追逐,去探寻的真相。 这一夜,有什么在汹涌野蛮地生长出来,轰隆隆,哗啦啦,骤然间山崩地裂,势如破竹,山石滚落,砂砾成堆……盛夏夜无数缤纷的声与色都被掩埋于山石之下,在无尽的黄沙里归于沉寂和虚无;虚情假意被嚼食吞咽,陈旧而迂腐的感情缧绁被踏碎废弃。而坍塌的废墟之上,漫天的尘土之中,一个古老的神话正要呈现出它最原始最本真,也最令人着迷的面目…… ——这或许才是我来彼泽山的真正缘由,那令我的心魂都为之倾倒的心跳声里,藏着唯一能延续我的生命的神奇力量,也藏着我迷惘中似乎正在追寻的,关于生命和死亡,关于爱和归属的真正答案。 不过,即便有这阵心跳来填补自己生活中突然多出来的空虚,但没有了雎献的彼泽山,还是不声不响地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洞。什么都要陷进去,什么都填不满,什么都在消失不见。 原来自己一直以来,难以摆脱的那种煎熬心境,就是孤独吗?原来被人群环绕,却无人可以倾诉的感觉,就是寂寞?原来真正靠近一个人可以这么暖和啊!能在黑暗中互相依偎,在灵魂深处缔结永恒的感觉如此踏实,又如此美妙。原来这就是喜欢,这就是我之前嗤之以鼻的情爱。 早知如此,死活也要留住他,为什么没能留住他呢?…… 从孔雀湖回来的第二天,聂英子就不出意外地患了风寒。为此我顺理成章推迟了下山的行程,和喓喓陪着聂英子养病。那天,是雎献正式启程离开大泽县的日子。那天傍晚,宿舍里出现了一条鲜艳的红蛇。也不知是吉兆还是凶兆。 几天后聂英子病情好转,一行人聚在杏林里晒太阳。我趁机告知了大家自己即将离开书院的决定。 聂英子:“怎么这么突然?”虽然叹了这么一句,但看样子他也明白这个决定其实并不突然。于是又和喓喓商量要经常下山来看望我。听到喓喓也会跟我一起下山后他才慌了。低头沉吟片刻,又急着去问江小凝的意思:“你呢,小玉离开书院后你总会去看他吧?” 江小凝却十分从容,只枕着胳膊躺在草地上,淡淡地笑道:“你别看我,我在这书院恐怕也待不了多久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苏玧先一步发声。 江小凝缓缓坐起来,低头玩弄着一根草枝,深思熟虑地道:“其实我最近一直在想,自己留在书院还有什么意义。” 苏玧反应了一下,困惑又愤怒地看着他:“什么什么意义?少胡说八道了!我们可是一起来的,要走也要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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