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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空荡荡的大船一下子就被填满了。 一个孩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张开双臂：“姐姐，抱。”于是弯下腰去抱他。本以为会很吃力，却想不到这圆滚滚软乎乎的娃娃抱在怀里这么舒服。剩下的孩子见状也都涌过来，有的扯我的裙子，有的也要抱。我应付不来，便就地坐下了，孩子们就围着我坐着，有的来看我身上的饰物，衣服上的花纹，有的来摆弄我的头发，帮我梳头；还有些更大的孩子就待在不远处看着我……他们吵着，闹着，全都亲热地称呼我为姐姐。 作为这些孩子口中的姐姐，也是船上最年长的一个，我感到肩上担起了非同一般的责任：要照顾他们，守护他们。 正要问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要去什么地方，一个执着于要从我的肩膀爬上去的孩子突然被什么刺到了一般，哎哟一声掉了下来。两个女孩子把他搀起来，只害怕地愣愣地盯着我的胸口。低头一看，自己胸前竟散发着一团黑气。又有孩子好奇地伸手来摸，同样受了伤：“有妖怪！是妖怪。”“有妖怪啊！”大家又如鸟群般惊散奔逃，麻利地躲了起来。 扒开了衣裳的襟子去看，那团黑气仍源源不断冒出来，自己去摸，却什么也摸不到。 黑气凝成了一团乌云，严严实实地罩在了灯船上方。云层越压越低，竟像下雨一般掉落下来无数只黑色的大鸟。原来这不是云团，就是成群的鸟，成群的黑色鸱鸮。 那些一模一样的脸齐齐对着我，一模一样的冷漠的圆眼睛直直瞪着我，自己顿时呆若木鸡，动弹不得。 鸱鸮密密麻麻散落在周围，发出古怪的叫声，似在悲鸣着诉说着饥饿。我猛地惊醒。原来夜色茫茫，自己正置身于一片望不到头的，余烟袅袅的焦土废墟之中。 一只鸟落在了我咫尺外的一只箱子上，又有三两只鸟陆续飞来，几只鸟坚持不懈地低头啄着箱盖。要保护里头的孩子。突然生出的念头让我鼓起勇气上前赶走了上面的鸟。把箱子的盖子揭开，里头果然躺着一个孩子。却是一个安静的，脸色青白的，已经死去的孩子。 “哥哥，是哥哥！是哥哥！啊！”我认出了这张面孔，吓得尖叫不止，嚎啕大哭。 —— “我要我的孩子，为什么他们不肯把延年留给我，为什么是你？” 我也哭着自问：“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我哥哥不是我……为什么不是哥哥活下来？……” —— “你们李家一窝子蛇鼠之辈，都是想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你们家的人不是都死光了吗，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他一个天生反骨的乱臣之女，本就该低人一等，仰人鼻息，还想让我把他当女儿养，凭什么？……” “陛下，琳琅小姐年纪虽小，但举止野蛮，心性刁钻，恐怕很难教养……” “陛下把琳琅养在身边不是养虎为患吗？真要养，供他好吃好穿就行了，何必教他识文断字，帮他助长气焰？……” “这是老天有眼，让他得了这种没治的病，能让我们大家都得一个体面……” ……这是老天有眼，让我得以给大家都留一个体面。——更多的记忆碎片涌现出来，带着同样凌厉的边缘，在我毫无防备的心中翻滚着，划出更多新鲜的伤口；不止双生子的声音，薛妃的声音，先生们的声音，还有宫女们的议论声，臣子们的谏议声，学宫里那些同学们的嘲笑讥讽声…… 我在回忆的隧道里越陷越深，眼前是喝得烂醉的母亲冷漠厌弃的眼神，是薛妃满头金玉珠饰，周身堆满了锦绣，看着自己时却神色鄙夷。是先生们无奈摇头，是舅舅被他们为难，是宫女们对自己避之不及…… 我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不设防被前头的栏杆拦腰一绊，便一跤摔了下去。艰难地抓着栏杆往下看，竟是起伏不定，遥无边际的波澜。而深不见底的水中还漂浮着一个女子，女子穿着一身褪色的宫装，披散的长发像水草一般在水里飘摇；他露出来的皮肤被泡得发白，手指微蜷，指尖点点朱红，是新染的指甲花。他低垂着面孔，五官藏在了头发后面，但我知道他冰冷的目光正如箭矢一般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甚至正从四面八方看着自己。 ——沉溺。 “你欠我的也是时候还了……我们走吧，你早就该跟我走了……是时候了。趁着没有人在乎你，没有人会记得你……他们都有亲人爱人，你却什么都没有……他们相互爱慕，相互信任，依赖，只有你始终是一个人……” ——那是自己的声音，那些声音被裹在了气泡里，浮在了水面上，而我，则被溺在水中，越来越沉，越来越深…… 那就走吧，趁着没有人在乎，也没有人记得…… 心里应了声，脑子就立刻糊涂起来。只听见一阵乱纷纷，忙哄哄，似乎蚊蝇成群从身后飞来。我被身后涌来的人群裹杂其中，恍然间又一次置身于鬼神游行的街道。 妖魔鬼怪们一路摇头晃脑，手舞足蹈，热闹中又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诡异，仿佛只是一群飞舞的尘埃，仿佛所有情绪和思想都完全沉寂于这喧闹之中，无声无息…… 我茫然无措，不知来处，只跟着鬼群一路往前。身边“人”不住哀叹道：“这该如何是好啊，我明日就该交契书结账了，这下一把火全没了……”又有人道：“火！好大的火！好浓的烟啊！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找不到路了，我找不到路了！”又有人：“我苦命的孩子，我可怜的妻啊，我走了你们可怎么办啊！”……周围的人咕咕哝哝的，细一听，哀哀戚戚，凄凄惨惨，全是在哭爹喊娘，哭儿怨郎…… ——小玉！ ——是谁？谁在叫我？“小玉”，这是我的名字。 不对，这不是真的。唯一的真实，就是这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数不尽，熬不完的千百种折磨。从一个幻境到另一个幻境，千万里跋涉却没有终点，也找不到出路。存在的一切目的，只是被抛弃，被恫吓，被利用出卖，被伤害欺凌；还有杀害和死亡…… ……混乱，慌张，颠沛流离，身不由己…… ——“小玉，小玉！”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了天空。我抬起头，光亮中得以睁开眼睛。一只浑身白得发光的仙鹤流星一般自天际飞来。翩然飞舞的鹤照亮了我的视野，原来天色暧昧，周围黑雾弥漫，而自己所见所闻，不过身侧咫尺而已。 鹤把更多东西也一齐照亮了：那些封存在我脑海深处，迟迟不能被及时想起的记忆。这一刹那，一只鹤化身为无数只，那无数双宽阔洁白的美丽翅膀牵引着我的注意力，飞入我历来的无数段记忆的碎片之中—— 我看见姜阿妈把手里的糖饼分成两半，一半给姜家姐姐，一半给自己。我看见一个妇人摸了摸我的头，悄悄把我推到了舅舅的车驾前：“去，去给舅舅行礼，要乖巧些……” 我看见舅舅带自己去御膳房偷点心，教自己画宫禁分布图。是他手把手教会了我读书写字，是他告诉我琳琅这个名字的意义：“南风有信，絮雨无期；春和遍野，琳琅满目。——这就是你的名字。” 我看见舅舅给我安排的宫女小芸姑姑。在自己无数次哭诉想家的时候，是他如姐如母地悉心照料，安抚自己——小芸姑姑，是小芸姑姑！我看见自己是如何当面打听了舅舅的喜好，再照着样子给小芸姑姑装扮，戴了蘼芜，捧着绿梅，穿着慵雀翠罗裙去吸引舅舅的注意力；我看见自己是如何从中设计，撮合二人屡屡偶遇；小芸姑姑给舅舅缝补被我刻意弄坏了的衣裳，舅舅让人送来的恰是小芸姑姑最喜欢的糕点……我想让小芸姑姑取代薛妃做自己的舅母，我的想法害了小芸姑姑，把他变成了一具泡在千寻湖中沉冤至今的冰冷尸体…… 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我，声音满含无奈和悲戚：“小姐，你欠我的也是时候还了。” 小芸姑姑的长相和声音，我们之间一切的一切，都在那场病中被我彻底遗忘。回想起来的，只有水鬼，只有那具可怕的尸体，只有恐惧。但终有一日，该来的还是来了。这片无法翻越的混沌无边的黑暗里，原来深埋着自己的罪孽，这一切原来都只是罪有应得。 ——小玉……琳琅……殿下……小姐…… 呼唤声纷杂悲切，可我什么都听不见了。突然一声野兽的嘶吼再度惊醒我，兽鸣声震动四野，那只冰冷的，水淋淋的手缩了回去。转身一看，是我的琥珀。威风凛凛的大猫从记忆的门里一跃而出，还是他最威风最得意的那个时候。走起路来气度从容，一声怒吼，天地变色，万物都要为之惊魂丧胆。 他来到我身边，就像从前一样在我腿边走来走去。我蹲下去抱住了那个毛茸茸的，笨重的大脑袋，不愿放手:“琥珀，对不起，对不起……”我痛哭起来，就像无可奈何地失去琥珀是在昨天。自己本该保护好他的，好好保护他，还他自由，却没能做到。 不止琥珀，还有千寻湖那些朝夕相处过的水鸟，白鹭，朱鹮，秋沙鸭，它们在天空中低低地盘旋着，或成群结队地走来，还有自己救过的一只兔子，一只蝙蝠，养过的一窝鸟雀，它们把周围黑雾茫茫，昏昏沉沉的一切点缀出五彩斑斓，生机勃勃的颜色…… ——“小玉！！” 我循声望去，白鹤飞到我跟前，绕着我不远不近地上下翻飞着。身体突然变得很轻，脚步又成了自己的。这时我又一次看见了舅舅，还看见了自己的老师们，琼音阁的葛浔大人，段知微段先生，太史令聂大人，还有雍祝夫人……他们对我的关心和教导，还为了我和其他同僚据理力争。我还看见自己的朋友们，他们在书院里，在白鹭飞，在秦川，从相识，到相知，所有相亲相爱的快乐时光，一切温暖而值得铭记的点点滴滴。 眼前绽放出耀眼夺目的万丈光芒，原来雾蒙蒙的视野沉淀下来，原来糊里糊涂的神志也陡然间恢复了清明。我彻底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傀儡般糊里糊涂地排着长队迤逦前行。 我左顾右盼，又慌又怕，却终于被一个人握住手，轻轻拉出了队伍…… 一团和煦的白光温柔地包裹着我——这就是方才唤醒了自己的那万丈光芒的来源。 这一刻，所有的恐惧和不安，所有的痛苦和沉沦，都如同不堪一击的幻觉一般烟消云散了。我感到无条件的安全和信任，感到最真实的，被爱和被守护。 面前男子身上的光华渐渐消散，只剩了一层薄雾一般幽隐的微光。其人身形颀长伟丽，一身白衫，层层叠叠如盛雪盈霜，眉目细长，如染如画，仿佛天外神仙。而他的脸，那是一张活生生的，温暖美好的面孔。他看着我，满目悲悯和柔情，让人感受到其中千丝万缕的情绪，只觉得对方熟悉得像是自己多年的故知……“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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