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方便?”他想了想明白过来,没再继续追问,然而心跳不受控制,喉咙也有点发干。 已是黄昏,天边最后一丝晚霞仍有余烬,绛红的一线云浮展在远处的山峰上,屋里是暗沉的昏黄,她微抬着手臂,每绕过一圈,他的手便从她肋下伸过来,动作有点僵硬,但还算稳健,尽量避免碰到她。 他垂着头,呼吸就贴在她耳际,热息撩起她散乱的发丝,她后悔了,觉得不该让他帮忙,所幸这种煎熬并没有持续太久。 “缠好了。”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一丝压抑和紧绷。 “头上有勾扣,扣好就行。”她道。 他依言在她背后摸索着,扣好勾扣。 他并没有马上退开,安静的室内,可以听见他比平常更重的呼吸声,她也没有转过身去,但似乎有灼人的视线在她后背、颈下流连,痒痒的,麻麻的,像有蚂蚁在爬。 “谢谢。”她走开两步,拿过放在椅子靠背上的上衣穿上,这才抬眼看了看他。 少年的双颊仍飞着霞色,见她目光投来,忙局促地转开脸去。 “你刚要说什么?”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但见她已经穿好了夜行衣,便改了主意,道:“没什么,准备好了就走吧。” 两人于夜半时分绕过明月宗的山门,从一侧的峭壁攀上了指剑峰。 月黑风高,乌云重重,指剑峰削壁奇险,形如其名,像是一株被削去了枝叶的粗大树干一般,笔直峭立。 峰顶上树林森密,怪石崚嶒,晚间起了山岚,雾气蒙蒙,又因近日峰主出了意外,新任峰主还未指派过来,峰上显得比平常还要冷清寂寥许多。 外室弟子都集中住在峰顶西面,东面则是杨桓和薛铮的居所。 薛铮的屋子建在一株古榕树下,只是简陋朴素的两间茅草屋,他远远朝那方向看了片刻,并没上前,直接带年行舟去了师父杨桓的住处。 作为指剑峰峰主,杨桓的住处也极之简单,三间石室,中间待客的厅堂和东边的卧室都很窄小,只西边打坐练功的剑室甚为宽敞。 薛铮先去了师父的卧室。卧室内陈设简单,一切照旧,窗下的衣架上还搭着杨桓的两件衣袍,窗户并未关严,被夜风吹得砰砰作响。 薛铮神思恍惚,呆立半晌,方才上前,慢慢将窗户关好。 他转过身来,见年行舟正站在门口静静注视着他,涩然移开目光,细细在屋内搜寻察看起来。 卧室中并没有什么发现,杨桓平日的生活堪称清苦,也没有记叙笔记的习惯,薛铮仔仔细细地搜遍整个屋子,也只窗前的书桌上有两三叠零散的图纸和剑术心得,他看了看,将之全部收好放入怀里。 两人去了西边的剑室。 一进屋点亮火折,薛铮便吃了一惊,只见剑室左边的石壁下碎屑纷纷,石壁中间被人用内力抹去了一大块,表面还算平整,但隐隐夹有杂乱的划痕,看上去像是先有人在石壁上刻了字,后又觉得不妥,因此又将字迹抹去,但因刻字之时笔画锋利而深透石壁之内,仓促之间并未能将痕迹全部去除。 年行舟上前仔细分辨。 “我逃不过,你也逃不过……”她喃喃道,扭头看向身后的薛铮,“什么意思?” 薛铮也是摸不着头脑,他灭了火折,黑暗中与她静静对视。 沉寂的室内没有任何声响,微敞的窗户外也只闻呼啸而过的风声。 但他突然觉得毛骨悚然,颈后传来一阵森然凉意,含着恶意与杀机。 “谁!”年行舟已拔出长剑,迅速往窗前掠去。 外头只有摇曳的树影和无处不在的风,淡淡夜雾中,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 她沉声道:“不对劲,这里不宜久留。” “走吧,”他点头,“去承剑峰看看师父就回去。” 主峰弟子颇多,光是掌门颜渊的入室弟子便有不下二十名,外室弟子更是不计其数,但因承剑峰面积广阔,众弟子的住处分散得也很开。 尹玉的居所便在明月宗主殿后的一片桐林内,一般每到寅时,她便会准时醒来,到隔壁房间看看沉睡的女儿,然后去剑室练功打坐。 桐林内风声呜咽,尹玉于静坐中突然睁眼,一把拿过身边的长剑,直接从半敞的窗户跃出去。 一株桐树下,薛铮现出身形。 “是你?”尹玉面色沉下来,“你回来干什么?走得越远越好。” “师姐,我想——”薛铮神情黯然,但眼光很坚决,“我想再看一眼师父。” 尹玉直接摇头,正想说话,看见薛铮眼里恳求的神色,又把话吞了回去。 她心下挣扎片刻,看向薛铮身后的那名少女。 薛铮马上道:“她是我的朋友,那日便是她救了我。” 尹玉也只犹豫了一瞬,便颔首道:“你们随我来。” 杨桓的尸首今日上午已入殓,还未盖棺,灵柩便停放在明月殿的一间偏殿之内,只等天明后出殡下葬,入土为安。 尹玉带着换了明月宗弟子制服的薛铮和年行舟来到偏殿外。 快到殿门口时,她直觉情况有异,忙快步绕过回廊拐角。 守在殿外的两名弟子此刻歪在门口,身躯委顿于地,衣襟上有触目惊心的长串血迹。 殿门大敞着,殿内烛火长明,香雾缭绕,风吹起重叠的白幔,灵堂前火盆内的火已熄灭,纸钱的灰烬四处飘散弥漫,两名指剑峰的外室弟子倒在灵堂下,血流了一地。 灵堂后的棺木敞开着,棺盖被掀翻斜到一边的地上。 尹玉回头与薛铮对视一眼,忙飞身掠到棺木边,只一眼,皆是大惊失色。 刻有松柏木雕的棺内空无一物,杨桓的尸首不翼而飞,放在棺木中作为陪葬的杨桓佩剑也被拿走。 灵堂前的一块白色帐幔上,被人用鲜血写了一行字。 ——叛逃者不允下葬。 薛铮手握成拳,盯着那行血字,呼吸急促,面色发白。 “叛逃者?”尹玉霍然转身,手握剑柄,环视大殿四周。 充斥着香灰味道和血腥气的大殿内只有白幔微微随风撩动,满室黑色灰烬飘飞不止。 年行舟走上前来,查看地上两名弟子的伤口。 片刻后她抬起头来,“一剑封喉,出剑速度极快,因此来不及发声呼救——门口的两人也是如此,劫尸者应该不止一人,否则动作不会这么快。”
第六章 尹玉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点点头,“今日辰时,掌门亲自替杨峰主换了寿衣,大殓仪式后,此地撤走了大部分弟子,但一直留有人看守,两个时辰轮一班。” 年行舟道:“他们死去的时间约在半个时辰之前……我们来这里前曾去了指剑峰,当时也觉得有人在窥探,只是追出去时什么也没发现。” 尹玉面色铁青,“这些人竟能在白慕山上神不知鬼不觉地隐匿行踪伺机而动,看来来头不小,此事非同小可,我得立即禀告掌门,即刻追查此事。” 她看向薛铮,“你们先回去,一有消息,便想办法告知你。” 薛铮迟疑,“师姐——” 尹玉厉声道:“还不快走?” “好,”薛铮不再耽搁,低声道:“我暂时在风回城东逸风楼左边的第一间宅子落脚,我等师姐的消息。” 尹玉待两人走了一刻钟后,才来到殿外,敲响高台之上的警钟。 不多会儿日出青嶂,晨光透过枝叶间歇洒落在丛间小道上,薛铮驻足,回望巍峨山巅。 年行舟也不催他,此时明月宗全宗上下注意力都在不久前突发的变故之上,没人注意这两名隐在密林间往山下而去的弟子。 片刻后薛铮转回头,“走吧。” 两人回到风回城内的住宅,已近午时。 年行舟烧了水,草草弄了些饭食,吃过午饭后,两人各自回了屋子。 薛铮关上西屋房门,上了塌,盘膝坐好,压下心中各种纷繁杂念,闭目修习羲和功法。 碧海潮生剑威力虽强,可令他难逢敌手,但论剑法之包罗万象,功法之浩渺磅礴,与羲和剑法还是不可同日而语,而羲和剑法以羲和功法为基,只有快速将功法突破到第三重,招式才能如年行舟一般挥洒自如。 前路扑朔迷离,他隐隐觉得这次的对手前所未有的强大,心头涌上焦灼之感。 这种时候,功法多进一重,就能多拥有一份应对和掌控局面的力量。 此前他体内的羲和功法已经修炼到了第一重,他咬紧牙关,勉力往第二重发起冲击。 经脉中滚过火一般烧灼的感觉,浑身的肤孔似乎被堵住,热力无法泄出,经脉疼得几要爆裂一般,薛铮额角青筋鼓起,眼睑急速抖动着,下唇几乎被咬出血来。 滚热的手掌被忽被人握住,陷在痛楚中的他听见年行舟在耳畔轻斥,“怎么能这样胡来,你没听说过欲速则不达吗?” 带着凉意的手指抚过他深绞的眉心,沿着高挺的鼻梁、艳红的唇角滑下,轻轻在他颈侧搏动处按了按。 薛铮猛然睁眼,一手钳住她的手腕。 少年的瞳孔内烧着暗红的火焰,眼尾亦晕上狞艳的红,身体烫得吓人。 年行舟轻叹一声,将他的手指掰开,回身去关好门窗。 她回到他身边,解开衣扣。 薛铮盯着她衣内紧紧裹缠的布条,拿起身边的铁剑,剑锋直接从下往上一挑,干脆利落地划开了厚厚的阻隔。 这一次,她一直注视着他,而他也一直注视着她,视线缠绕着,于朦胧的光线下捕捉对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他眼里溅落的火星似乎也灼烫了她,她终是扭过头去。 遥远的嘈杂和喧闹重入耳际时,薛铮坐到窗前打坐调息。 羲和功法虽未进入到第二重,但过热的内息已回归正常,经脉运行平稳下来,此刻他面庞红润,冷峻的五官漾着温意,眉角亦有几丝飞扬的意气。 她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出了房门。 她回东屋换了衣服出来时,薛铮已坐在院子里,正瞧着杨桓的几页图纸。 她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一面抽开软剑拭擦着剑身,一面瞄了他一眼。 夕阳下少年眉目冷郁,正沉在心事中,修长傲人的身体裹在藏青色的衣袍里,身线极之刚劲流畅,透着一种凌厉而充满鲜活力量的美。 她静静欣赏着,直到他轻叹一声,将那几页图纸轻轻叠起。 “有什么发现吗?”她出声问道。 薛铮摇头,将那几页图纸递过来,年行舟展开一看,一时摸不着头脑,“噬魂花、千绝草?这是什么东西?” 她看着图纸上潦草绘制的植物图形,“你师父对这些草植还有研究?” 薛铮点头,“是,他闲时常会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草植,大概除了剑术,这是他唯一的一种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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