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光王不停地搓着手,大大咧咧地对美人说:“姑姑,怎么这么冷啊,快冻死琚儿了!” 美人对少年的撒娇视而不见,眸光柔和宠溺,却也静如落花古井。 姑姑?原来眼前难得一见的美人是陛下的幼妹霍国公主,听说曾经嫁过人,可驸马不幸过世,一直没有改嫁。 “姑姑喜爱桃花,等到三月开春,这满园的桃花开了,琚儿给姑姑摘去!”少年意气飞扬。 冬日阳光照在几人身上,武惠妃也是艳光四射的美人儿,盛装之下更是夺目,可站在公主身边,也显得黯淡。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公主的脸,雪天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却抓不住。 这时,不远处传来喧哗声,看到一个小太监满头大汗地匆匆路过,甚至来不及朝几人行礼,光王少年心性,好奇心重,一把将小太监拉住:“那边出什么事了?怎么那么吵?” “陛下和张相在前殿议事,争执起来,张相突然晕了过去,陛下正在传召御医……” 少年脸色一变,急了:“那你还不快去!” “……”小太监看着自己被光王拉住的手臂,满脸叫苦不迭,光王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拉住了人家,松开了手:“赶紧去!” 小太监嘴里说着“是”,一溜烟地去了。 光王也顾不上抱怨天冷了,急忙朝霍国公主行了一礼:“姑姑,恕琚儿先行一步!” 霍国公主的眼底眸色微微一变,像是最深的古井,蓦然泛起一缕波澜。 细雪从清晨飘到黄昏。 这一整天雪天都过得心神不宁,心头纷乱如麻,铜壶漏刻点滴都是难熬,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宫中寂静下来,雪天失魂落魄回到住处,突然想起了什么…… 羽毛! 她竟然忘了还有那枚羽毛! 她要用那枚羽毛……有了羽毛她就可以隐去踪迹,去看他了!雪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朝枕下摸去,却发现不对。她将枕头翻过来——羽毛不见了! 明明还用绢帕包好放在枕下的羽毛,不知何时竟然不见了。 雪天急得额头渗出汗珠,羽毛怎会丢失呢?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丢了?想去见他的愿望如此迫切,简直在她心里生了一双翅膀,随时都要冲出胸口。 旁边的小宫女随口问:“雪天,在找什么呢?” “……”雪天失魂落魄,心口都被漫天风雪堵住,又有一点不甘心的火焰灼烫,几乎要在胸口灼出一个洞来。 几个在前殿侍奉的宫女正悄悄议论白日殿上发生的事情。只听其中一个小声说:“今日张相公的胆子实在太大了,那样冲撞陛下……” 雪天蓦然抬头,手心汗湿,紧张地望向她们:“后来张相公怎么样了?” 说话的宫女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意外一向不多话的雪天难得参与她们的八卦,又看了她一眼:“张相公的身体一直就不大好,太医说是急怒攻心才会突然晕倒。太医金针诊治后,说要好生调养,不能再劳心劳力……” “我看陛下很担忧张相公,以为龙颜震怒算是过去了,可惜后来又来了光王殿下。” “怎么回事?” “光王一进来看到张相公的样子,就发火了,朝陛下说话那个冲的……火上浇油,陛下的脸色简直可怕,气得把奏折全掀翻在地上!” 雪天曾经听说过光王和兄长被人陷害,差点被陛下斩杀,是张九龄直言进谏,才终于查清案情,洗清了几位皇子的冤屈,所以光王对那人格外敬重。 听到这里,有人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了一句:“今日陛下和张相公到底是为何事争执?” “听说是为了那个什么安禄山的事。” “安禄山?那个胡将啊!我在汤泉见过他,腰只怕有这么粗——”宫女夸张地把双臂用力张开,比划着,“圆得像球一样,可好玩了……” “哪儿来那么大的球?那是拼命吹过气的球吧。” 宫女们顿时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安禄山讨伐契丹失利,按军法应该处死,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与安禄山交好,将安禄山押送到长安,上书朝廷请求免除一死,张九龄不允,下令处斩[1]。处理军务是宰相的职责,这件事原本不该惊动天子,可是阴差阳错,批阅的文书被李隆基看到,然后便被扣押了下来。也许这便是命中注定,让安禄山在绝境中又逢到一丝生机。李隆基爱惜将才,舍不得杀,想留安禄山一命,让他以后将功补过。 “反正陛下和张相公也不是第一次争执……只是小事吧,陛下气过了就好了。” 军国之事,在小宫女看来总是乏味的,宫女们八卦嬉笑完,就各自去睡觉了,雪天却彻底失眠了。 四 事情并没有平息,相反,接下来渐渐闹出了更大的风波。 陛下执意要赦免安禄山的死罪,中书省拒不奉诏。御史台监察御史杜清昼上书附议,请求处死安禄山;光王指责陛下忠奸不分,称安禄山有狼子野心,令陛下勃然大怒,当场将光王拖下去杖责二十,光王惨叫哭喊的声音远远都能听到…… 眼见事情越闹越大,陛下盛怒之下将杜御史革职,下令将光王投入大狱。 一时间,朝堂上噤若寒蝉,文武百官无人再敢出声。安禄山虽然只是个边将,但很得圣宠,渐渐的,力保安禄山的奏折多了起来。 许久没有宰相张九龄的消息。有说他在养病的,也有说他被陛下禁足在府中的。 冬日很冷,宫中的青石台阶都结着冰。 这天,雪天在打扫时意外地发现,床底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她惊喜地把东西拨弄出来……竟然是那枚羽毛! 包着羽毛的白色绢帕不知何时滑到了床底,蒙了厚厚的灰尘,雪天心疼地捡起来把灰掸掉,指尖触到绢帕上的一枝桃花。 小宫女悄然将绢帕拽紧在手心,这方绢帕,是雪天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从他身上掉落下来的。那时他穿着青衣常服,没有紫袍凤纹的尊贵,只像一个寻常失意惘然的俊雅年轻人,眼眸里蒙着雾气,整个人也带着谜团,让雪天看不清,看不透,却那样地渴望看个究竟。 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去看一看,去看他现在可好? 宫外黄昏已至,脚下的长安城像蜷伏的猛虎,危险而新奇。 没有人看得到雪天,她也看不到自己。那片白色的羽毛,就像雪原隐藏了万物,将她藏匿在光影之中。 残阳下的道路宽广人稀,雪天匆匆赶路,就在她远远能望见坊墙上的乌头门时,突然听到哒哒的马蹄声,一个幂篱遮面的女子翻身下马,冲上前焦急地敲门,身影十分熟悉。 那竟是……霍国公主?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不知道公主说了什么,仆人似乎迟疑了一下,两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仆人终于侧身请她进去。 趁他们说话的时候,雪天也悄悄来到了门口,没有人看得到她,在仆人关门之前,她也悄悄跟了进去。 走廊的光线昏暗,公主的幂篱被清风掀起,看不清神色,但急促的步子难掩忧急。 仆人将公主领到一间厢房前面,叩开门,只见那人半躺在床上,苍白的脸色是从未见过的荏弱,几缕发丝搭在汗湿的颈脖上,竟像是刚刚退烧的模样。 雪天的心顿时疼得揪了起来。这些日子不见,他竟然清减至此。 “求丞相救琚儿一命!”公主双膝落地跪了下来。那人一阵咳嗽,朝旁边的仆人说:“快……把公主……扶起来……” 等他缓过来,抬起咳得水雾蒙蒙的眸子,分明是病弱苍白容颜,眼底竟有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仪:“光王殿下出什么事了?” 公主满眼泪水:“琚儿被投入大狱已经三日,他在狱中冒死托人向我传递消息,说刑部对他施以酷刑,”她说到这里,猝然惊痛打住,泪水大颗大颗滚落下来,“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年少气盛,落到李林甫手中,只怕性命不保……” 刑部大多是权臣李林甫的人,而李林甫与武惠妃交好,极力扶持武惠妃的儿子寿王,曾经陷害太子和光王,试图将三个皇子置于死地。 听说多年前,霍国公主的驸马与刚出生的幼子获罪被流放到岭南,都死在岭南,没有再回来。 ——如果公主的孩子还在,或许也和光王一般大的年纪? 姑侄之间的感情那样好,只怕胜过许多亲生儿女。 那人没有说话,扶着床站了起来,在仆人担忧的目光中把朝服穿上,一会儿汗水就将紫衣浸湿。 “郎君这是要……?”仆人愣了。 “去刑部。”那人微微喘了口气,“替我备马。” “可是宫中来宣过旨,没有陛下的吩咐,郎君不可踏出府中——”仆人顿时慌了神,“违抗圣意只怕会触怒龙颜……” 那人笑了一下,笑意清冷高远如月华,又带了一丝傲然。 “陛下一意孤行,我又何惧生死祸福?” 泪水顿时从公主眼中涌了出来。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原本坚定的神色也随着泪光微微动摇:“你……” 安禄山之事已致君臣不欢,帝王猜忌,如今她的相求,可是要将他逼上绝路? “光王之事,全因我要杀安禄山而起。”那人脸色带着苍白病容,深深凝视眼前的女子,声音温和,“少年热血可贵,我必以命相赴。” 霍国公主无声流泪,良久,只听她极轻哽咽地说了一声:“多谢。” 府邸门外,马匹一牵来,那人便翻身上马,只见有个声音在后面喊他:“丞相留步,丞相留步……!” 那人并不理会,策马闯入血色黄昏。 雪天不会骑马,等她赶到,那人已经牵着少年的手从刑部走出来。 在刑部大狱里发生了什么,雪天不知道。雪天只知道,他说过四个字,以命相赴。 他的脸色苍白得仿佛随时会融化的雪,乌黑眸光却比夜色更宽广,让人看到就会心安。本来桀骜如小鹰的少年脚步踉跄,身上血迹斑斑,满是伤痕。 霍国公主正焦急地等着他们。 “姑姑——!”光王哭着冲过去,霍国公主紧紧握住少年的手,只是惊喜流泪。 “丞相又救了我一次。”倔强少年扭过头,眼里满是波光。 “殿下快长大吧,”那人虚弱地微笑,“长大到能保护自己。” 光王露出羞愧的神色,眼瞳里却有倔强的火星迸溅:“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为何丞相批阅的文书会落到父皇手中?为何安禄山总是能揣度到父皇的心意?这未必是巧合。” 少年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在夜色中听来锋利如剑。光王能文能武,有勇有谋,是皇子中极出色的一位。 “安禄山只怕在朝中和父皇身边安排了许多眼线亲信,丞相行事光明,却也不能不防小人暗中算计。日后我羽翼丰满,朝堂之上定要护丞相毫发无伤。疆场之外,定不忘今日之辱,将那些奸臣贼子尽数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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