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怔,仿佛看着少年想起了别的什么人……他止不住咳嗽起来。 推开少年惊慌的搀扶,他摆了摆手,凝视着对方:“阴谋诡计不足取,生杀予夺乃是天子大权,殿下若是如此口无遮拦,只怕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可是……” “劝谏陛下是臣等的职责,殿下不该卷进来。”张九龄打断他,中气不足的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殿下虽然年少,但也当严于律己,勤学向上,这才是殿下对陛下的孝道。” “……是。”敢在大殿之上与天子据理力争的骄傲的少年,竟然不敢再辩驳,终究低下了头。 张九龄的眸子似山谷春日的雾气,清丽朦胧如诗,带了些悲怆的温柔。 那天,雪天凝视着他,他凝视着远方。 他目送霍国公主和光王策马在雪地里渐行渐远,独自站在风雪中,像是化成了雕像。 雪下得那么大,小宫女仰着头,任由雪在脸上融化。 你有没有想过把雪接入胸膛?你有没有爱过一个绝不可能的人? 你就站在他面前,但你是透明的,他看不见你;你的目光就停留在他身上,不舍得片刻离开,但他永远不可能感觉得到。 纷飞的大雪中,视线渐渐被泪水蒙眬,雪天突然意识到当初第一眼看到霍国公主时,那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当时,她看到了依稀有两三分相似的轮廓,就像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虽然没有那样的美貌、那样的身份、那样的裙裳,但纤细的下颌与眼睛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相似。年少时的公主是什么模样?也是懵懂迷糊像她当日一样吗?所以,当日那人的视线才会落在她脸上。 那一眼,并不是在看着她啊,只是在看着红尘中的一个美梦罢了。 她承接了那原本不属于她的一眼凝望,从此,思念如荒草,野火烧尽仍在心间生长,一次回眸一生不忘。 不知过了多久,雪地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丞相,不好了丞相……” 来人正是此前在府邸门口大喊“丞相留步”的官吏,那时,雪天只当他是陛下派来监视的,此刻却见他满头大汗附在那人耳边说了一句话,那人的脸色骤然苍白,身子猛地一晃,仿佛立刻就要倒下去,所幸被官吏用力扶住。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丞相前来刑部之时……” “马上去章台。” 发生什么事了?雪天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 五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看到眼前的那一幕时,雪天仍然惊恐地捂住嘴。 这里是醉生梦死的章台,也是脂粉嫖客的混乱之地。一个少女满身鲜血躺在神色麻木的少年怀里,鲜血流了一地,少女显然已经死去了,衣衫不整,双眼不瞑目地睁大。 少年身上和手上都沾着鲜血,没有哭,只是木然地目光空空地望着前方,紧紧抱着那再也不会醒来的人:“姐姐……” “辰儿!”张九龄惊痛地喊了一声,整个人都在发抖,“怎会……” 杜辰是张九龄的学生,也是御史台监察御史,行事刚直不阿,有其师之风,多次上书请求处死安禄山。此刻少年却满脸溅着血,仿佛从地狱中走出来的恶鬼。 杜御史唯一的亲人,就是他的姐姐。 就在两个时辰前,几个胡人掳走了杜姐姐加以侮辱,少女不堪受辱,触柱而死。 而那时,张九龄正在刑部大狱营救光王。 那人快步走上前去,看着眼前的惨状,眼底波光被残酷绞碎,他颤抖地朝少年伸出手,却被猛地推开! 这一推如此用力,张九龄顿时也跌坐在血泊中,少年眼神冰寒地死死盯着他:“老师,你来晚了。” “对不起……”张九龄脸色苍白如死,忍不住猛烈地咳嗽,“我不知道……” “呵,姐姐只是卑微的人,当然不配让你相救!若不是你执意要杀安禄山,若我不是你的学生,姐姐就不会遭遇这样的无妄之灾!” 少年御史的声音那样平静,绝望的怒火如同刀刃,令人肝胆俱碎。 张九龄唇齿微张,一口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袖!雪天焦急地几乎就要冲过去,却不敢……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压抑地咳嗽,胸膛剧烈起伏,看着血丝从他唇角渗出来,仿佛那些话如同刀子把脏腑全部搅碎。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走你告诉我的那条路。”杜御史抱着少女的尸体,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复仇。” 少年决绝地转过身去,一步步走入黑暗,再也没有回头。 “丞相!” 旁边的人架住他颓然倒下的身体,那人的唇色白得可怕,双颊却泛起不正常的红,仿佛正有火焰在他身体里炙烤。他虚弱地强撑着吩咐:“你们……去跟着辰儿……绝不能让他有任何差池……”说完这句话,他的头朝旁微微一侧,陷入了昏迷。 这一夜丞相府中人进人出,灯火通明。 御医来了好几个,都是满头大汗,丞相的病情来势汹汹,旧伤新疾一齐发作,冰敷的毛巾不断传递上来,御医用金针刺穴保护心脉,人仍然不见清醒,高热也丝毫不退。 雪天站在床边,看到御医们焦急的神色,听到“病危”的交谈,她突然恐惧地俯下身来,任由自己放肆地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仿佛要阻止他离开! 不会的!怎么会…… 他怎么会死?他怎么会走?他只要站在那里,就像永不会改变的青山与苍穹,袖手从容。 就算她老了,白发苍苍,就算她死了,颜骨俱枯,他也还是最初的清风月华…… 六 最初的那一次相遇,在上元灯节。 宫里热闹非凡,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小宫女雪天悄然提着一只鲤鱼花灯,朝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去。 月下池水清波荡漾,廊下红梅暗香写意,空中的月亮那么圆,那么大,银子般的光辉像冰雪草原铺展在苍穹之上。雪天光顾着抬头看月亮,一不小心撞到了人,手中的宫灯也掉落在地上! “对……对不起!”雪天慌张地道歉,一抬头,却突然闭上了嘴。因为她发现,人比月亮好看。 年轻人穿着青色的常服,目光落在那个鲤鱼灯上,随即移到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雪天心中莫名紧张,她这才发现,自己初来乍到,对路不熟悉,不知不觉竟来到一处陌生的地方。 这人是谁?这是哪里? 在她愣神时,只见对方俯身将那盏灯捡起来,人影被夜色剪成了一幅画。 他将灯交到她手上,月华沉吟在他的眉眼间,那样精致又那样淡泊:“灯还能用。” “谢……谢谢。”雪天红着脸道谢,终于鼓起勇气问,“我迷路了,请问,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凤池,到花灯池朝南走。”对方的声音也很好听,温和而疏离。 凤池? 雪天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脸色顿时发白。从南北朝以来,宫中禁苑有池沼名为“凤池”,设立掌管机要的中书省,而当今陛下为了方便处理政务,在汤泉宫也照样设置了凤池,那是机要之地,只有中书门下大员才能进入。 她一个小宫女误闯凤池是重罪,会被打入掖庭,甚至杖毙的。 这人是在帮她,他迳自转过身去,便是放了她一条生路。 “等等……”雪天感激地脱口而出,突然鼓起勇气,提着鲤鱼灯小跑着跟上他。 对方停住脚步,问:“还有事?” “我可不可以再问一下,南是哪边?” “……” 那人走在前面,雪天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雪天心口突然怦怦直跳……爱情的火花,都是在某一个时刻,在不确定中突然爆发的,就像在灵魂的黑夜中行走,突然看见火光,你不知道它何时会燃起。当它真正燃起时,你却有更多的忐忑和不确定。当一切确定,一切尽在掌控,一切稳有把握,就只有石头,不会似火焰那么虚无缥缈又滚烫。 他是什么人? 能来凤池,必然是青年官员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他是新晋的翰林学士? 这些她都不敢问。 很快,就能远远望见芙蓉楼与花灯池了,雪天从没有觉得,宫中的路这么短过。 那人朝她点了点头,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雪天怔怔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才发现地上有一块绢帕,是从他身上不小心掉下来的。人已经走远了,雪天将绢帕捡起来,上面画了一枝桃花,灼灼颜色燃痛人眼。 月影碎在池塘,把雪天心中小小的疑问也打碎成无解的谜题,再化成涟漪一圈圈扩散在心头。 后来,雪天在宫中见过许多的官员,却没有穿着青色常服的青年。 那晚的池水,回廊与月光,总在梦中出现。雪天梦到他将鲤鱼灯交到自己手上,说:“灯还能用。”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那一瞬……微微的惘然与心痛,仿佛浓雾里盛开的红梅,风雪也无法淹没,直要融入这痴妄红尘。镜花水月的错觉,如同一生一世。 再后来,雪天听到池水中传来清晰而温和的声音:“江山社稷,百姓安乐,臣不敢赌万一。” 再后来,听到他虚弱而肯定说:“少年热血可贵,我必以命相赴。” 她明白自己的心意痴妄,知道那月下青衫只是过往。可眼眶却有热意涌动,呼应着那最初的声音,梦中的模样。 七 “不要有事,不要有事……”雪天在心中拼命地喊,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灯烛拼命地燃烧,烛火如希望忽明忽灭。 到了下半夜,那凶险的高热终于渐渐退了下去。 御医们惊喜地写了方子让人去熬药,府中一片喜极而泣。始终站在床边的雪天凝视着那人,他的双唇仿佛覆着一层薄霜,苍白而冰凉,闯过了生死关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她突然俯身轻轻吻上了他的唇,要给那冰凉的唇瓣渡上温度。 这是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感觉得到,她是透明的,就让她放肆这一次。 她吻了上去,却只吻到滚烫的泪水。 他在昏迷中流泪,为那来不及阻止的悲剧,为那无法弥补的愧疚,为那转身走进黑暗不再回头的少年。 一个人的肩膀能承担多少重量,一个人的胸膛又能容纳多少爱恨? 家国天下,爱恨离别,那些沉甸甸的东西压上来,就像雪压上了树枝。有些人习惯于孤高地站立,挺直脊背默默地承受,直到那重量将自己折断。 陛下对他,毕竟是不如从前了。 这次的病情如此凶险,陛下也并没有差人来问一句,多年君臣情分,如同凤池中的水,虽然深邃宽广,但也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人一再顶撞陛下,一再忤逆圣意,只怕陛下怒意难消,猜忌渐生,而君王身边,从来不缺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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