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叶子啊。”裴昀指了指身边的叶铿然,“这些年游山玩水,我傍上土豪了,价格随你开。” “金叶子我有很多,呵,只有最独特和昂贵的东西,才能引起我交易的兴趣。”杜清昼轻按住对方握剑的手,锋刃倏然在裴昀的指腹间滑过,一颗鲜红的血珠顿时冒了出来,“——要么,那就用你的性命来押注吧?” 叶铿然的脸色顿时一变! 四目相对,裴昀利落地收剑回鞘:“成交。” 剑刃沾了鲜血,原本平淡无奇的剑身倏然逸出惊心动魄的清光。 “好,”杜清昼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在决定这笔买卖之前,我想先请你看四件东西。” 店铺从外面看并不起眼,里面的陈设也很简单,但有种阴冷之感。几人走进去时,琳琅有点害怕地朝叶铿然身边靠了靠。 “当心点喔,小凤凰。”杜清昼在黑暗中微笑回头,“乱世中,所有人都在找寻凤凰,或许,我的下一件货物,会是一只小凤凰也说不定?” 叶铿然猛地拦在琳琅面前,神色微凛。 “开个玩笑而已,别介意。”杜清昼很快转过身去,轻笑继续朝前走。 最里的内室,竟然是一间棋室,摆放着榧木棋枰和云子。 “这些年,我一个人很孤独,于是喜欢上了下棋。”杜清昼弯腰,将一枝玉雕的白梅放在棋枰边,径自在棋枰前坐下,宽袍广袖,竟有林下古风。 杜清昼抬手示意裴昀几人坐,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卷:“我想给你看的第一件东西,是这张地图。” 卷轴徐徐展开,那是雁门关内外的山川地形图,图穷之处,附着一张地契,地图上用朱砂点着一笔——正是他们现在所在之地。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集合了波斯、回纥、突厥人的茶马集市,是属于杜清昼的。 裴昀只看了一眼,仅仅一眼而已,价值千金的地契,在他目下就像灰尘般轻飘飘的。 “你再看这第二件。”杜清昼丝毫不以为忤,从怀中拿出另一张纸卷展开来,那是一份名单。 裴昀的目光顺着那一个个名字看下去,人没有动,但神色已渐渐沉了下去。 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跟着“黄金多少两”的标注,有些已是天价;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员,竟然半数都在这份名单里!还有些用黑笔划掉的,是已经死去的人,被划掉的名字里,赫然包括在马嵬坡被将士杀死的宰相杨国忠。 这些年,杜清昼在黑暗中早已畅行无阻,成为官员们竞相巴结的无冕贵人。 “还有,这第三件东西,”杜清昼嘴角带着轻笑,将一块块坚硬的东西拿出来,黑铁泛着森冷的光泽。 坐在一旁的叶校尉突然感到后背被冷汗湿透。 ——那赫然是边关三镇的虎符! 原来,像宋枳这样的武将远不止一个,他们被利诱,被收买,不仅出卖了军人的忠诚和尊严,还出卖河山与城池。 “这些都是我买来的。”杜清昼笑得像个真正的商人那样市侩而可亲,“朝堂之上的人心可以买到,边塞之外的忠诚也可以买到,只要你出足够高的价格。” 叶铿然握紧拳,声音微沉,如同流星擦过黑夜:“有的人心,你买不起;有的忠诚,你买不到。” “买不到的,就毁掉。”杜清昼侧头看向他,仍然笑得亲切,“这是我向来的原则。” 这些年,朝中再没有忠义之士,先是李林甫一手遮天,接着是杨国忠小人得志……朝野一片乌烟瘴气,边境将士散漫怠惰,大唐王朝已如困兽,被战火拖至深渊。 年初正月,安禄山称帝,国号大燕,在得知宋枳投降献城之后,安禄山立刻将宋枳晋升为镇远大将军。 “这年头,像宋枳这样识时务的人很多,”杜清昼轻笑,“平步青云的机会也很多。万物皆有价,只要出得起价格,权力或地位,世上什么都可以交换——这大好河山,也不过是一块稍重的筹码,在强者手中更迭着朝代而已。” 他的衣襟纹丝不动,却仿佛无声处的惊雷,鼓荡起黑色的浪涛。 裴昀身体微微后仰,似笑非笑:“似乎有道理。” “世道如此,”杜清昼如愿以偿地听到了他想听的话,“小人也并非是天生卑劣,他们只是为环境所迫。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当命运摧残击打,把人推向绝望,心就会变得很坚硬。当生存的空间狭窄到只有扭曲自己才能存活喘息时,很多人都会选择活下去,而不是维持所谓的‘原则’。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 “喂!”琳琅听不懂他的话,也不想懂,只是忍不住好奇心,“还有一件东西是什么?” ——前三件东西已经如此惊人,最后一件,又会是什么? “不要心急,小凤凰。”杜清昼虽然在轻笑回答琳琅,眼神却一直只看着裴昀,“陪我下一局棋,你若赢了,我就把剑双手奉上。” 五 这是一局久违的棋。 许多年前,长安初春,草长莺飞,当杜清昼是状元郎,裴昀是探花郎的时候,两人也在一起下棋,裴昀总是落子如飞,而杜清昼总是深思熟虑。两个少年从清晨下到傍晚,直到老师张九龄从官署回来。 那时候的清风里有花香和甜味,棋枰上的攻防都磊落,胜负都洒脱。 如今棋枰冰冷,黑与白,已再无法相融。 “真可惜,”杜清昼将手中的黑子下了“长”的一手:“这么多年不下棋,你的手生疏了。” 裴昀下得不好,不知道是心绪不宁,还是久未练习。而杜清昼的行棋极稳,攻防老辣,很快占了上风。 越往后下,裴昀的局面越被动。 棋行至中局,白棋右角陷入四面被围攻的困境,眼看活不成了。杜清昼将一枚黑子落在白子上方,露出遗憾的神色,随即掸了掸衣襟站起来,推开窗。 这一刹那间,裴昀不由得微微眯起眼。 骤然明亮起来的光线让人的眼睛有些不适应,然后视线开阔起来——窗外千峰绵延,群山苍翠,竟可以远远遥望到代州的狼烟与烽火。 “那边是东径关,”杜清昼放目远眺,“唐军已经在路上了,很快就会抵达山谷之中吧。” 雁门关有东、西两径,西面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有重兵把守,而东面是荒山野岭。 “让我猜一猜,你给唐军出了什么计策?”杜清昼回过头来,眸光幽冷而热切,如同猎人看着猎物的神色。 “说来听听。” “这场战争,下策是强攻,中策是围城,而上策——是反间。” 杜清昼以手抚摸光滑的窗棂,“史思明和宋枳因利益而苟合,彼此之间必然有猜忌,只要唐军与宋枳交战时,同时派出一支轻骑,伪装成史思明的军队潜入代州后方设伏,作出坐收渔利的姿态,宋与史的联盟就会出现裂痕。到时候唐军再拉拢宋枳,送去金银财宝,许诺高官厚禄——只要能争取到宋枳,局势就会逆转,雁门关就会从铜墙铁壁变为不堪一击。” 空气骤然冷得可怕。 阳光纤细危险如丝弦,所有的谋略,仿佛都逃不出对手的那一双眼睛。 “从调兵的动向看,”杜清昼整个人都沉浸在逆光之中,“唐军的说客应该已经说服了宋枳?看来,郭子仪一定非常慷慨,开出了令宋枳不能拒绝的价格与条件。” 棋盘上黑棋如同黑云压城,鼓声急促,危城欲摧。 “攻城攻心,的确用兵奇诡,”杜清昼缓步踱回来,眼中笑意幽冷如鬼火,缓缓摊开掌心,“但,你该看看,这第四件东西。” 裴昀的手悬在棋盘上空。 他蓦然抬眸,眼底一缕裂痕痛苦清晰得近乎锋利。 “所有的合作与承诺,都有被单方撕毁的风险,尤其对逐利之徒而言。”杜清昼享受般地欣赏裴昀的表情:“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过自信——此刻,东径关山谷进退两难,上万唐军抵达那里,被前后夹击屠杀,那情形一定很壮观吧?” 六 “我们中了埋伏!” 正午的日光明晃晃的,东径关的唐军突然发现他们被包围了。 史思明的部队从前方冲杀过来,而宋枳的军队迅速断掉了他们的后路,原本预计的里应外合,变成了瓮中捉鳖。 李俶率领先锋部队满身鲜血奋力拼杀,几杆长枪朝他的胸膛刺来!与此同时,还有一柄长剑攻向他的后背。 本能地觉察到后背更为危险,他猛然回头,剑锋擦着他的颈边而过,肩膀瞬间被一杆长枪刺中,他挥刀砍向眼前的人马,可视线突然间变得光怪陆离,天地旋转,耳边什么也听不清…… 枪尖有毒。 这是李俶骤然滚下马背,失去知觉前最后的意识。 战马嘶鸣,鲜血飞溅。 惨烈的战争从正午坚持到黄昏,天黑了下去,像是无边无际的绝望,吞噬了大好河山。 七 “你输了。”杜清昼遗憾地叹了口气。 山风冷冷拂窗,两人像是对坐的雕像。棋枰上黑白子交错,仿佛命运残酷的鞭痕,入木三分,宛如定局。 裴昀的白棋已经陷入绝境。 杜清昼轻笑拢袖:“我失去的东西,需以这天下来殉葬;那些令我失去一切的人,我绝不会放过。” “所以,你也不放过自己?”裴昀的神色似乎有些悲哀,凝视着棋枰边的那枝白梅。梅花古雅暗香,像是谁安放着这些年在黑暗中筹谋的绝望,那样坚硬地,永不回望。 一瞬间,杜清昼踌躇满志的脸孔突然变得僵硬,像是被人窥见了藏得最深的伤口。 他日复一日,游刃于乱世烽火之间,买卖货物与人心,只有这一枝梅花,是他永远无法交易的。 白梅高洁,傲骨铮铮,故乡那一片广袤如雪海的大庾岭梅原,是他们的老师张九龄最喜欢的风景。他曾经恨过老师,恨姐姐死时老师不曾阻止。而多年前,杀死老师的那一箭,就射在他眼前,杜清昼也没有阻止。 午夜梦回时,杜清昼常常浑身冷汗惊醒,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某个场景横劈为两半。 他知道这就是“失去”。像雨从指缝间滑落,无论如何用力,也抓不住,挡不住。 多少次他在梦中茫然朝虚空中伸出手,却什么也握不住。 他还会梦到故人,但面孔却已模糊不清。失去的东西,许多年的时光与生命,物是人非的距离,都找不回来了。 很多时候啊,他说的话,没有人信;事实的真相,没有人听。于是,他无法收获自己内心的秩序,也无法收拾爱恨的残局。 连绝对的胜利,都会成为一种讽刺。 “你输了!”杜清昼突然失态发怒,霍然站起:“而且不会再有翻盘的机会!” 裴昀没有说话,他执起那枝梅花,花瓣晶莹剔透,仿佛随时会自指间簌簌飘下。他的衣袂也被清风掀起,一声清越的微响,白子落在棋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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