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生淮南淮北,自有岁寒之心。 环境固然会使一个人变化,困境固然会使许多人屈从。但仍然有人无论生于肥沃的土壤,还是贫瘠的沙漠,仍然坚守内心,并不随波逐流。 “在最险恶的环境中成长起来,血也可以很热。人心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哪怕再冷,只要有一点微光,就会奋不顾身。” 九 李俶醒来的时候,看到远山微微的余光。 似乎有个浑身浴血的军人站在他面前,分辨不出年龄,目光冷酷,盯着他的神色也很古怪。 李俶实在太过虚弱疲惫,动了动唇想要水喝,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很快又失去了知觉。 半昏迷中似乎有人在给他喂水,浑身时而滚烫如火烧,时而冰冷如坠雪地,意识沉沉浮浮。直到第二日清晨,高热退了下去,李俶才真正清醒过来。 眼前还是那个人。 对方的脸孔仍然冷酷,但眼神没有那么可怕了。他这才想起昏迷前的情形……当时在背后用剑偷袭他的,就是这个人。 那剑气太强了,悍勇如劈山填海的意志,隔着漫天飞沙也能感觉到透骨的杀机。哪怕是此刻,对方的气场仍然凛冽。 旁边有满身鲜血的士兵匆匆赶来:“宋……宋将军,西面被攻开了缺口!” 李俶浑身一震。在他眼前的,竟然是叛将宋枳。只听宋枳冷笑:“擒贼擒王,我们怕什么?” 他对士兵吩咐几句,随即大步走到李俶面前,俯下身来,猛地一把将李俶的衣襟扯开! 李俶脸色惨白,本能地要拔剑,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抬起手臂…… 愤怒与绝望之中,肩头却突然一热,麻木的肩膀随即传来微微的刺痛。只见宋枳竟俯身在吮吸自己肩上的伤口,吐出一口血,再吮吸,再吐出,直到吸出的血变成鲜红色。 “殿下,枪口有毒,才会令你昏迷。”宋枳抹掉嘴唇边的血,他的眼神带着生疏而生硬的温柔,像是冷硬的石头上开出了花来。 李俶怔了怔,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殿下,”宋枳双手托着剑,单膝跪了下来,如同巍峨山峦俯首:“曾经有人问我,帝王的黄金台,朋友的白玉剑,我选哪一样? “你,就是我的选择。” 从始至终,我的选择都只有一样,那就是你。 我手中的剑是为你,心中的战意也是为你,生为你征战沙场,死为你魂守故土。 四野疾风吹过,草木猎猎如旗。 “……”如同电光火石在李俶头脑中闪过,他什么都明白了:“昨天,你是来救我的?” 当山石凶险滚落,几杆淬毒的长枪同时朝他袭来时,身后那一剑,不是偷袭,而是前来相救的! “殿下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宋枳望着对方的眼睛,“军中的士兵那样多,殿下或许已经不记得我了。” 李俶的确不记得了。 宋枳生得冷酷威武,更强的是他的气场,钢浇铁铸,山岳难撼:“擒贼擒王,昨日我们已经生擒叛将高秀岩。” 李俶按着肩膀上的伤口吃力地站起来,只见群山之间旌旗绵延,唐军数万将士严阵列于山谷中。而远处传来攻城的号角,郭子仪的部队已经对雁门郡发起了总攻! “宋将军,残余叛军已经溃散!”士兵驰马来报! “好!随我来!”宋枳翻身上马,那一瞬间他回头望向李俶,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又似乎所有的话语都是多余,他释然一笑,扬鞭大喝:“将士们,还我大好河山,就在今日!” 十 自安史之乱以来,这是唐军打的第一场大胜仗。 唐军重夺雁门关,收复河东,三军振奋。秋风凛冽如刀,吹在人身上却没有那么冷了。 大军入城时,天空晴朗如洗,士兵们的脸上也都被阳光照得明亮兴奋。不知道为什么,李俶却有一缕不安的感觉。 统率大军的宋枳脊背微弯,马速慢得有些不正常,李俶策马到他身边,关切地问:“宋将军怎么了?”宋枳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担心,身形却猛地一晃,突然毫无预兆地栽下马背! “宋将军——!” “宋将军!” …… 杜清昼的第四件东西,是一种叫“寒色散”的剧毒。 任何人只需服用一次,就会被药性控制,除非在三日内重复服用,便会受万箭穿心般的痛苦,全身冰寒而死。在茶马交易的集市,杜清昼以天价将“寒色散”卖给了史思明。 当初宋枳来降,史思明并未真正信任他,而是很快派心腹送来“寒色散”,用以彻底控制宋枳——就像他对其他的唐朝降将一样。这,才是杜清昼笃定宋枳会听命的筹码。 如今寒色散剧毒发作,无药可解,宋枳早已知道自己的结局,但他嘴角带笑,并无遗憾。倾斜的天地,白晃晃的日光,年轻皇子错愕的脸庞,这应该是自己在人世间看到的最后景象了吧…… 在宋枳渐渐涣散的瞳孔中,恍惚看到熟悉的士兵们悲痛惊慌的脸,看到李俶的面孔渐渐变得模糊,似乎拼命喊着什么。 ……手臂无力地垂落了下去,宋枳停止了呼吸。 “宋将军——!”李俶紧紧抱住宋枳冰冷的身体,突然意识到,出征时宋枳回头望了他一眼,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又似乎所有的话语都是多余…… 那一眼,就是诀别。 一局棋已经收官,一场战役已经打完,在这惨烈的战斗中,宋枳才是执棋的人,他亲手将自己设为了一颗弃子。 十一 “不可能……” 冷汗从杜清昼的额头上流下来,他猛地撑住棋枰,几颗黑白子猝然滚落下去。 裴昀将散落的棋子捡起来,在棋盘上一颗颗重新放好,身影就像阳光下的雪山,那样孤独而磊落。 “我的确有近乎盲目的自信,但,我相信的不是交易本身,而是‘人’。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可那些战火中流离的母亲,会将最后一口食物给自己的孩子;那些守城的士兵,会坚持到城破的最后一刻。你说得对,利益就像尘埃,它是世界本身,但世界除了尘埃,还有阳光。 “宋枳并不是什么小人,他是大唐的军人。”裴昀淡淡地说:“军人应该死于战场,不该死于毒杀。” 杜清昼猛地抬起头,不知何时,对面的少女早已不见了,而窗外浮云聚散,五彩凤凰已穿过崇山峻岭。 “殿下,宋将军已经去了……” 郭子仪几人试图把李俶扶起来,但年轻的皇子紧紧抱着冰冷的身体,热泪滚落,不肯松手。朦胧泪眼中,有士兵飞奔来报:“有……有个小姑娘让把这个东西交给殿下!” 李俶的手微微发抖,比夺回城池更强的震撼瞬间攫取了他的心神。他接过士兵手中的瓷瓶,毫不迟疑地打开,颤抖地对着宋枳的嘴滴了进去。 在将士们错愕而疑惑的目光中,李俶俯身把头贴到宋枳的胸膛上,良久,他颤抖地抬头:“……有心跳了。” 瓷瓶中盛放的是龙涎。 龙的力量是“净化”,龙涎可解世间百毒,寒色散也不例外。 不等众人从惊喜中回过神来,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鸟鸣。 刹那间,万千将士的佩剑在鞘中发出清越龙吟!像是在回应某种力量。一缕橘色的光芒骤然从远山升起,仿佛晨曦回归天空……盛大的光芒化为大鸟华美的羽毛,弥漫为天地间温暖的秋意。 李俶震惊地望向鸟影的方向,旁边的士兵激动地说:“殿下!你看那只鸟!”这一刻,李俶也发现了,那是当初给他衔来匣子的那只大鸟! “是那只大信鸽?”李俶怔怔地说。 “……”旁边的士兵顿时被呛了一下,侧过头来,“殿下确定那是信鸽?” 在李俶不解询问的目光中,士兵兴奋地大喊:“殿下,你看到它羽毛的颜色了吗?” 李俶笑了笑:“我看不见颜色。” 士兵回过头来,愣了一下。 年轻皇子的笑容那样温和,眼眸那样清澈,实在让人看不出……他的眼睛有缺陷,看不见任何颜色,世界在他眼中,都是一径的灰。 面对士兵眼中的慌乱和歉意,李俶摇了摇头,他并不介意眼睛的缺陷被提及,神色温暖如常:“我虽然看不见颜色,但我可以看见人们脸上的笑容。” 将士们的、百姓们的,甚至胡人们的……李俶都能看见,他很喜欢他们的笑容。夜里听到笛声,他知道士兵们在思念故乡;王妃被困在洛阳,他也很想她。如今被推到风口浪尖,支撑他浴血走下来的,也许是家国天下的责任,也许,是回家的希望。 李俶的目光落在远山之上,比阳光更淡,比风更暖,却有种力量。 一个时代被战乱从巅峰拉进了谷底,帝都崩塌,河山破碎。但还有一些坚持的力量,在谷底重新生长出来。 三军沸腾,将士们欢呼:“那是凤凰……是传说中的神鸟,凤凰啊!” “是凤凰!” ——乱世之中,所有人都在寻觅的凤凰! 或许,终有一天,乱世会结束,太平将重临。 十二 “我跟你们说,那天你们没有看到,那些人类有多崇拜我!”琳琅得意洋洋地吹嘘,开心地炫耀新得到的羽毛。锦缎般的光彩在她身后绵延跳跃,如同群山的影子在天地间铺展。 他们已踏上了新的旅途。 那局棋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的结果,是杜掌柜将白玉剑拱手奉上。而第七枚凤羽,就镶嵌在剑上。 ——橘色的羽毛,力量是忠诚。 万千军人对故土与家国的忠诚,舍命相护,生死坚守。 裴昀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目光悠远。叶铿然走在他身边,清冷的眼底泛起一丝忧虑:“将军,杜掌柜把剑给你时,跟你说了什么话?” 那时杜清昼转身走进房间,即将迈入门槛时蓦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无声勾起的嘴角带笑,仿佛隐匿着一个极为危险的漩涡。 “裴昀,我差点忘了件事。” 他突然凑近裴昀,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裴昀耳边说了一句话。 话语落定时,裴昀的脸色蓦然一变。 “放心啦叶校尉,他只是说我长得太帅坐在他对面,让他下棋的时候分心,他输得不服气而已!”裴昀露出慵懒的笑容,随口胡扯,把叶铿然气得额头青筋跳动。 叶铿然停住脚步:“你参与任何战事,如今救了广平王,又给唐军破敌之策,杜清昼怎肯罢休?” “我没有参与战事,”将军微笑打了个哈欠,顺手勾住叶铿然的肩膀,“也没有救广平王。” 叶铿然一愣。 “小俶身上的血是别人泼上去的,他所受不过是一点轻伤,中了迷药而昏迷,被人伪装成濒死的症状。我当时也很好奇,谁会把一个轻伤的人迷昏,扔在城外的草丛里,等着让巡逻的唐军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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