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喜欢一个人,就要去实现他的愿望,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东西。” 几只鸟雀在窗棂停留,带出一点儿轻轻的声响。 一直站在屋子里聆听的张巡忠厚地点了点头:“实不相瞒,在雍州陷落时,杜掌柜曾经救过我一命,当时粮道被切断,令狐潮与杨朝宗前后夹击,我原本是非死不可的。但杜掌柜给了我五十车粮食和两百匹马,我才能率军来到睢阳。我也正是在那时遇到阿娥的。” 裴昀的神色沉了下去:“你用什么与杜清昼交易?” 张巡愣了一下。 他的神情并非是在斟酌利害,只是迷惑:“我也不记得了,我用什么与杜掌柜交换,奇怪,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杜清昼是个商人,与他做交易的,都会付出代价。 张巡将裴昀送出门时,似乎还在纠结刚才的问题,剑眉拧成结:“我一定忘记了什么事情。” 阳光白得有些刺眼,裴昀停住脚步看着他:“那时你看到和杜清昼一起同行的姑娘了吗?” “我不记得了。”张巡如实说,“但阿娥既然这样说了,十之有九。” “你很信白姑娘,你们很早之前就认识?” “她是真源县人,一年前与我在乱世烽火中偶遇,最初,我想将她与其他百姓一起安置下来,但她巾帼不让须眉,不仅会打造奇兵利器,还能持剑杀敌,非要着男装在我身边护卫,战场上几次救过我的性命。” 裴昀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正午的烈日如剑刺着干涸的大地,像是要用锋利的光芒撬出隐匿的秘密,而大地始终紧闭心门,沉默不语。 五 盛夏的暑热渐渐褪去,秋意弥漫了山峦与城池。 转眼两个月多过去了。 张巡始终坚守睢阳,击退了叛军的许多次进攻。睢阳屏障屹立不倒,江淮赋税补给不断,战局的天平开始倾向大唐王朝,广平王和郭子仪率大军朝潼关进发,离收复长安只有一步之遥。 当日裴昀的判断,竟然分毫不差。 睢阳守一日,就是胜一日;睢阳守一城,就是守天下。 这些日子以来,裴昀几乎翻遍了睢阳城的所有角落,仍然找不到祝静思的踪迹。那奇怪的胸口剧痛又发作过两次,他找不出原因,也不愿意让叶铿然他们担心,可是裴大少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这天傍晚他脸色不佳地回来,一抬头,看到裴大少双臂环胸靠在门框上等他。 “爹,你去哪里了?”裴大少满脸担忧。 “哈,你爹我打牌去了!”裴昀立刻露出大大的笑容,揉了揉裴大少的脑袋,“你爹我英明神武、手气爆棚,连赢了好几局我会说?” 裴大少狐疑地打量着他的气色:“可我怎么觉得你的样子,像是输了牌被人揍了一顿?” “你看错了!”裴昀立刻严肃地纠正他,说话间暗自用内力将气血逼上脸颊,发白的唇有了几分血色,得意洋洋地说,“你爹我这叫面如冠玉,你懂不懂?” 裴大少看他言笑晏晏,贱得一如往常,一点也不像有事的样子,只好将信将疑,他指了指屋内:“叶哥哥好像不舒服。” 话音刚落,只听屋子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摔倒的声音,同时传来琳琅惊慌的喊声:“叶哥哥!……” 之前叶铿然的身体就不大好,但到了睢阳城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情形变得格外严重。 裴昀冲进来,将昏厥的叶铿然抱到床上,对方眉睫紧闭,脸孔苍白得毫无生气,体温也极低。裴昀探上那冰凉的脉搏,冷汗无声从后背渗出…… 他耳边蓦然响起那一日在雁门关,杜清昼低声说的话—— “继续走下去,你一定会后悔——因为这趟旅途的终点,同样是白龙性命的终点。” 不会的…… 裴昀定了定神,抑制住声音的颤抖,抬头对裴大少说:“弄点水来。” “将军,”琳琅眼里难掩焦急和恐惧:“叶哥哥的情况到底怎么样……”良久没有得到回答,只看到裴昀睫下的眸色深黑如海,压抑着风暴狂澜。 夜里有火流星划过天际,一颗一颗,陨落如雨。 这晚,琳琅趴在床边,紧紧拽着叶铿然冰凉的手入睡,迷迷糊糊中,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风雨铺天盖地,雨水在大地上汹涌成河流,缓缓淹没了残破的城池与尸骸。一条白龙出现在远山之巅,身形那样巨大而壮美,龙脊起伏如河流,龙鳞如同水中千万枚月亮,闪烁着名剑杀戮的寒光。龙神威严睁开眼睛时,连夜空与群山也卑微俯身震颤。 叶哥哥……?是你吗? 她在梦里想要呼喊,却发不出声音。 雨中白龙化为人形,如君王般冷冷抬手,雨丝刹那间织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她囚禁在网中! “叶哥哥……!”琳琅从梦中惊醒,天还没亮,残星挂在树梢。 门外传来敲门声。 这么早,谁会来敲门?琳琅打开房门,露出诧异的神色,脱口而出:“杜清昼?” 六 “许久不见。” 杜清昼优雅地站在门口,他的举止很有章法,少年时跟着张九龄学习,让他也在公卿中得到了“风度清华”的赞誉,如今成为商人,那份气质并没有随着世俗买卖而失去。 “你……你来睢阳做什么?”琳琅警惕地问。 “我曾经帮助过张巡,如今来睢阳城,自然是来完成我们的交易。”杜清昼挑了挑眉,“顺便来看看故人。” “你?帮助张巡?”琳琅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皱起鼻子,“谁信?你出卖武器、战马、毒药给叛军,在雁门关一役,你分明是支持安禄山和史思明的!” “我是个商人,买卖武器,只因为那是一场有利可图的生意。”杜清昼轻笑。他像欣赏一件值钱的商品那样,细致打量着琳琅,像是在评估她的价格和品相,“我不明白的是,裴昀为什么不直接用你的力量,而要吃力不讨好地制作火药?” “并不是所有强大的力量都要用于战争。” 裴昀衣襟半敞出现在门口:“而且,对那些最强大的力量来说,意味着真正掌握它的,不是毁灭,而是控制。” “你和老师一样,始终活在虚假的光明之中。”杜清昼笑了,“你并不知道真正的黑暗是什么。” “我知道这旅途中的一切,都有你在幕后翻云覆雨,当初我们在洛阳城遇到李诸,并不是巧合。”裴昀斜倚在门上,“那也是你安排的吧?” “安禄山害死了姐姐,他自然应该死得惨一点。”杜清昼的笑意毫无温度,“我没有老师那种胸襟,也没有你那种兼爱的心;世上的人那么多,我最在意的,也就那么几个。谁伤害了这几个人,我都会十倍、百倍地奉还。” 说到最后一句,他虽然在笑,但咬字清晰得近乎可怕。 李林甫死后被开棺戮尸;李隆基失去了挚爱的女人,也失去了江山和皇位;安禄山被儿子和最信任的侍卫亲手诛杀,尸骨数十日不能入土。 这一切,就是杜清昼想要的结果。 裴昀没有说话,目光仿佛能触摸到杜清昼的心,他们太了解彼此。 他们都是被命运的烈火淬炼过的剑,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如同昼夜永不相交。没有人比他们更远,也没有人比他们更近……家国天下的理想,拼命守护的人,心中认定的对错,绝没有任何人能改变。 “你和静思要一起做什么事?”裴昀一字一字地问。 “为何不自己去问她?”杜清昼轻笑,“静思如今就在睢阳城,我可以带你去见她。” 刹那间,裴昀眼底波澜涌动:“她在哪里?” 无数个日夜的找寻,都无功而返;无数个日夜的思念,都付诸流水……突然间听到她的消息,他几乎无法保持理智。 “我可以带你去,但,”杜清昼的语气充满危险与挑衅,“只有你一个人。” “将军……” 叶铿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强撑着起身,“你不能去。” 裴昀沉吟片刻,回头朝叶铿然露出一个笑容:“放心吧,我找到静思就回来。” “将军——!”叶铿然情急之下扶床站起来,摸索着向前走了几步,猛地拉住裴昀的手臂!他的手掌温度低得可怕,仿佛渗透着命运深渊处的寒意,这一拽的力气极大,几乎用尽了他所有力量,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你在我面前死过一次,我不想有第二次。”叶铿然的掌心坚如寒铁,声音也冰冷如铁,“这一次,你死,我陪。” 裴昀沉默了一会儿,把温暖的右手搭在他的手上,漫不经心地勾起嘴角:“没把你的金叶子花光,我怎么舍得去死?” 阳光轻轻一晃,他左手如风扬起,无声斩在叶铿然的后颈上。 叶铿然失明的眼睛微微睁大,紧锢着裴昀手臂的手不甘心地松开,人也无力地软倒下来。 裴昀将失去知觉的叶铿然接住,琳琅冲了过来:“叶哥哥!”她愕然抬头:“这……这是什么?”她指着叶铿然的胸口——苍白如大理石的肌肤上,银色的鳞片隐隐若现。 那是龙神力量衰弱,无法维持人形的先兆…… 裴昀的眉心折出一痕痛楚。 耳边传来杜清昼残忍的轻笑:“我说过,继续走下去,你一定会后悔——因为这趟旅途的终点,同样是白龙性命的终点。” “你胡说!叶哥哥绝不会死!”琳琅蓦地抬头。 “你最好离白龙远一点,小凤凰,否则他的死亡会来得更快。”杜清昼遗憾地抬起眉头,“即便是龙凤,也有不可违抗的法则;天地自然有其运行之道,火的光芒太过明亮,就会将水灼伤。” “你说什么?”琳琅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眼中尽是惊疑。 杜清昼叹了口气:“凤凰可以选择天子,但唯独不能选择龙。正如火可以选择万物,唯独不能选择水。 “有的龙终其一生游曳在山野,有的龙则被命运的潮涌推上风口浪尖,或被征服,或被杀死,这就是真龙的宿命。在找寻凤羽的过程中,他一点点地迷失,一点点地粉碎,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身而为龙,便不该靠近火。执意靠近,便是在引火自焚。” 七 叶铿然醒来时,耳边听到淅沥的雨声,还有琳琅惊喜的喊声:“叶哥哥!”他眼睛看不见,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颠簸,似乎是在行进的马车上。 发生了什么? 车帘被掀开,凉雨扑面。裴大少探了个脑袋进来:“我爹说了,他去找到了祝姑娘就出来跟我们会和,睢阳这座城有问题,城中烈火的力量太过强大,会将所有的水烤干。你现在身体虚弱,在城里连一日也不能逗留,爹让我带你们到城外三十里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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