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进来?”阿娥微笑。 “城守不住了。”张巡平静地说。这句话在他胸口辗转,他无法对浴血杀敌的将士们说,但面对一个烛光下温婉如水的女子,他竟然说了出来。 “你已经尽力了。”阿娥柔声问,“守不住了,你有什么打算?” “誓与此城共存亡。”张巡一字一字地说,“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一弓一箭。” “我明白了,”阿娥微笑,轻轻咬断缝衣的线,“既然知道了你的心意,我想再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张巡没有仔细去想对方的话,他觉得额头很烫,便疲惫地躺下了。 这些天来,他原本高大的身躯因为饥饿而瘦得可怕,手腕上嶙峋的骨骼仿佛刀子般随时会破皮而出。不安稳的睡眠中,他知道自己病了……一年多来经历无数生死关头,他都闯过了,他相信自己也能撑过这场风寒,睡一觉就会好。 可躺下之后,张巡就再也没力气坐起来。 他凹陷的脸颊上泛着高烧的潮红,深黑的眼圈死气沉沉。高热痛苦中,他很渴很饿,很想喝一碗汤,哪怕是最寡淡的菜汤。 迷糊中似乎有人把自己扶了起来,然后,张巡浑身突然颤抖了一下,他的舌头尝到了肉汤的味道。 这是梦吧……如今的睢阳城连野菜也没有,更不用提肉了,但久违的鲜美的味道从舌尖到胃,再熨贴到全身,虚弱的身体里突然迸发出了强横的力量,他用瘦硬的手死死抠住汤碗,近乎贪婪地将汤啜完。寒气随着热汗流了出来,喝完这碗汤,张巡满足地倒下去再次昏睡,眼前人影模糊,似乎很多人在走动。 昏迷中张巡并不安稳。 刀剑拼杀的声音中耳边徘徊,梦中一支冷箭突然射来,张巡一惊,本能地挥刀去挡—— 眼前骤然一片血红!像是滚烫的夕阳泼在了身上,火焰在熊熊燃烧,炙烤得张巡全身发烫,眼前像是鲜血,又像是烈焰……一枚羽毛轻轻地,像刀刃一样插入了他的胸膛。 有那么一瞬间,张巡以为自己中箭了。他错愕看向自己的胸口,却并没有看见伤口,再抬头时,城下已经有士兵从云梯爬了上来。 “啊——!”他从梦中惊醒。 “张御史!”士兵惊喜地喊,“你终于醒了!” 晨曦照在眼皮上,张巡虚弱地环顾四周,才发现天已经大亮。只听士兵说:“你感染了凶险的风寒,昏迷了四天,昨晚大家都以为你熬不过去了……”说到这里,士兵的声音有点哽咽,“幸好昨夜我们抓到一只鹅。” “鹅?”张巡愕然。 “说来也奇怪,”士兵说,“城里粮草断绝很久了,你昏迷中嘴里一直在喊‘汤’,我们正在发愁,突然门外有人喊:‘有一只鹅!’,我跑出去一看,一只鹅死在门口,颈脖还在汩汩流血,看样子是刚死不久。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厨子把鹅烧了,给你做了一晚鹅汤,就是靠那碗汤,你才发了汗,退下烧来的。剩下的鹅肉兄弟们也没舍得吃,准备留着给你补补身子。” 说话间,又有士兵端着汤喜滋滋地走进来:“张御史,给。” “让兄弟们分着吃。”张巡声音嘶哑地说——城里怎么会有鹅?他的喉咙动了动,泛苦的舌尖还残留着昨夜的美味,那碗鹅汤鲜美非常,但总让他有种想要落泪的奇怪冲动。 士兵们已经很多天没有吃过肉,他们蜂拥而上,将一大锅鹅汤瓜分殆尽。 日光明晃晃的,深秋的阳光也有几分清冷,树叶筛下的杂乱光点,像是命运残酷而诡异的脚印。张巡披衣走出营帐,他总觉得少了什么,像是心里有地方空了一块,但他感觉不到疼,也找不到那伤口。 从不远处走过来一个人影,冷笑负手看着围在大锅前的士兵们,和站在人群外一脸怅然若失的张巡。 张巡露出诧异的神色,脱口而出:“杜掌柜?” “当初给你粮草时,我还给了你一只鹅。”杜清昼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巡,“你忘了吗?” 面对一脸错愕茫然的张巡,杜清昼遗憾地说:“她说,你曾救过她的性命,她想要报答你,守护你想要守护的东西。” 张巡如遭雷击,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身边少了一个人—— 阿娥不在。 张巡浑身开始剧烈地发抖,他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杜掌柜的眼睛,想从他的眼里看到一丝玩笑的意思,但是没有。 记忆猛地像刀刃般从头颅中劈过……当初杜掌柜给他粮草时,的确给过他一只鹅!雪白的羽毛,鲜红的脚掌,白鹅圆滚滚的样子憨态可掬,与曾经他救下的那一只小鹅如此相像……他把鹅抱在怀里,可很快他的记忆变得模糊起来,翅膀化为雪白的手臂,抬头是少女娇怯的脸庞,眼底温柔的悲伤,和那戴着手套的双手。 白娥……白鹅…… 不可能…… 士兵们还在争抢残余的肉汤,明晃晃的阳光照在大锅上,张巡突然弯腰抠住喉咙,呕吐起来,直到将胃里的黄水都吐出来…… “这是一只笨鹅,变成人形都不熟练,红掌变不成人手的颜色,一不小心就会露陷,只能戴手套遮掩。即便这样,她还是想要守护你的愿望。” 那时她微笑:“既然知道了你的心意,我想再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一片眼泪狼藉中,张巡恍惚看到她举剑横颈,流着眼泪微笑,一个转身,利剑划过颈脖,她在血雾中倒了下去。 她以自己的血肉,来救他的性命,来为他守城。 张巡蹲在大树下失声痛哭,树下的阴影那样浓重,就像暗无天日的地狱,吞噬了他骨瘦如柴的身形。 这次大病之后,仿佛一夜之间,张巡的头发全白了。 像是被命运的霜雪覆盖,他灰白的头发枯稿,只有眼里的火焰仍然燃烧着,仿佛来自地狱的业火。 内无粮草,外无援军,但星空如同勇者的眼睛,那样悲怆而明亮。 乌云沉甸甸的,战场上传来拼命的厮杀声,不断有更多的人死去,残阳冰冷地照在古城墙头,投下浓重的暗影。 第十日,张巡知道,他的命运已走到了终点。 叛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张巡拄剑独自站在城头,旌旗已破败残损,士兵已近死绝,但他守城的姿势仍然笔直。 “城已经破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城破了,我还在。”张巡骨瘦如柴,孤独地站在陷落的城池上,头也不回地说,“我就是这城中的最后一块砖石与城墙。” 杜清昼冷笑走过来:“你究竟想守住什么?你的道是什么?” “……”张巡有点茫然地转过身来,星空冰凉,银河浩瀚壮美,死去的士兵们横七竖八躺在城头上,眼泪突然在满是黑灰的脸上冲出了两道沟壑。 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究竟想守住什么? 在战场上杀戮,在地狱中成魔。他知道,自己坚守的并不是脚下的城池,而是心中的一座城。 那座城危如累卵,又坚若磐石,城在,他在;城亡,他亡。 “我的道是什么?”张巡染血的衣襟在风中猎猎有声,他负手笑了一下,两鬓尽霜雪,牙齿几乎全部掉落,所以这个笑容并不好看,他只说了一句话,铿锵如铁石。 “无愧于心,这就是我的道。” 城门轰然大开,睢阳城破了。 曾经也有士兵问张巡,到最后明知道必死,明知道战局无法逆转,哪怕他多支撑一日,睢阳城最终还是会被叛军攻破,结局已经注定,为何还要拼命?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诸君与我都活着。活着,怎能束手就擒?” 凤凰的第九枚羽毛,是热血,是隐藏在城池之间,万千普通人心中永不冷却的热血。 握紧手中的剑,坚守心中的城,燃尽热血与心魂,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瞬。 天地间下起瓢泼大雨,如同万千忠魂悲壮的祭曲。 十一 睢阳城外,两匹骏马在风雨中疾驰而来。 琳琅浑身湿透,在大雨中抓紧马缰:“裴大少!追到叶哥哥了吗?” “没有!”裴大少也是一身雨水,回过头来,“马蹄印到这里就没有了,雨太大了……” 就在几个时辰前,从他们的屋舍中能远远看到浓烟滚滚,大火将天际映红。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门外传来马嘶声,叶铿然甩下他们,单枪匹马赶往睢阳城。这些日子来叶铿然的身体仍然很虚弱,离别时将军叮嘱过,他绝不能再进睢阳城。 风雨飘摇的城池,转眼间已是叛军的地盘。琳琅死死抓着缰绳,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恐惧,她的声音微微发抖:“我们进城去找……”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脚步声和水花溅起的声音,琳琅惊喜地回头:“叶——” 她的话猛然打住,出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叶铿然,而是一个她最不想见到的人——杜清昼。 “小凤凰,你在寻找白龙吧。”杜清昼撑伞走在风雨中,“你找不到他了。” “你……什么意思?”一直以来,琳琅本能地恐惧这个人类。 杜清昼无声地冷笑。 夜空之中,渐渐出现了形如远山巍峨的身影……杜清昼仰头望向暴雨的天幕,神色宁静的可怕:“因为龙神灭世的力量,已经苏醒了!” 轰鸣的雷声中,连大地山峦也为之震动。 雨水在大地上汹涌成河流,缓缓淹没了残破的城池与尸骸。天地之间,再无火种。 白龙的身形那样巨大而壮美,龙脊起伏如河流,龙鳞如同水中千万枚月亮,闪烁着名剑杀戮的寒光。他威严睁开眼睛时,连夜空与群山也卑微俯身震颤。 数千攻城的叛军一片惨叫哀嚎,人与马都被雨水惊涛卷走,更多的人甚至来不及悚然抬头,来不及发出呼号,就已淹没在浊流之中。 水位越来越高,渐渐淹没了马蹄。 “发生了什么?”裴大少焦急地望向城池的方向,神色全是难以置信。 不可能—— 白龙的身体如此衰弱,不可能爆发出这样强悍的力量…… “睢阳城久攻不下,牵制了叛军十多万兵力,耗时近一年,尹子琦有足够的愤怒来举起屠刀,血洗城池。城中的士兵已经死绝,剩下的不过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村庄、农舍与茅屋,无助的生命……叶铿然是个军人,我猜他没办法眼看着屠城的烈火焚烧下去。”杜清昼微笑,“况且,裴昀还困在城里。” 况且,裴昀还困在城里。 “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哪怕是逆天之举,也要用雨水的力量浇灭屠城的烈火,去救裴昀和那些百姓。叶铿然的身体缺少半颗龙珠,力量原本就不稳定,况且他身体里还有白龙曦谣留下的伤口与返魂树的种子,二十年前在长安,我亲眼见过那一夜的大雨,那可是一个妄图灭世的神啊[1]。强行冲破禁锢恢复龙形,只会让叶铿然失去一切……包括他自己。”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8 首页 上一页 40 41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