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狩猎不欢而散。 帝王策马回营,其他人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吴王和魏王也不敢再相争,带着猎物跟随,四周很快空无一人。 李治想要站起来时才发现膝盖摔伤了,动一动便钻心的疼。他出来时没带侍卫,此刻只能自己回营。雪白的骏马倒是忠心,俯下身来,用温暖的舌头舔他受伤的膝盖。 少年把头埋进白马的颈窝,良久。最疼的地方不在膝盖,而是李世民看他时失望的眼神。 远方隐隐传来雷声。 天很快就下起了雨,这种状况自然是不能骑马了,李治牵着马,一瘸一拐地走在泥泞里。 腿伤到还在其次,暴雨打在身上,渗进盔甲把衣衫都湿透了,身上又冷又重,李治只觉得寸步难行。 雨中湿滑,李治艰难地走着,不知道脚下踩到了什么,一个踉跄,他突然摔倒在地,连挣了几下也没有爬起来。 这一刻,李治举目四望,只觉得天大地大,他却是孤零零的一个。这漫漫长路,他要怎样艰难地一步步挪回去? 脸上都是湿的,四周只有暴雨坠落的轰鸣声。李治闭上眼睛,疲惫地靠着白马,听着茫茫天地的雨声,不知过了多久,雨声中突然夹杂着一阵哒哒的马蹄声。 开始李治以为自己幻听,可是马蹄声越来越清晰,雨雾中渐渐出现了熟悉的人影。 ——那人从风雨中策马而来,头上和身上都是雨水,笑容却一点儿也没被打湿:“雉奴,我来接你。” 李治的眼眶突然有点发热。他不愿被对方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更不愿被取笑,转过头去:“多谢皇叔。” 对方下了马来,直接将他一把抱起,放在自己的马背上。 这一次凤凤没有取笑他,也没有一丝笑意,他的神色沉凝时,像轻佻的溪水突然沉默;雨水流过他的鼻梁和嘴唇,有种水流过宝剑般锋利的美。 李治坐在湿漉漉的马背上,抓住缰绳,任由雨水不断从头发往下滴落:“父皇对我很失望。” “我倒觉得,陛下不是对你失望,而是对你有所期望。”凤凤手中利落地撕开衣襟,为他包扎受伤的膝盖,声音沁凉而通透。 李治愣了一下。 也许是李治的错觉,这一刻凤凤的眼神深邃而古怪,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悲哀:“陛下是怎么想的,没有人能知道,但你又是这样的性子……算了,也许是我想多了。” 在李治怔神时,凤凤纵身上马:“走了!” “我的马——”李治不放心回过头。 “放心,它会跟来的!”凤凤话音一落,扬起马鞭叱了一声:“驾!”骏马顿时扬蹄疾驰,朝洛阳行宫而去。 四 围猎回去之后,李治丢脸地发烧了。 他向来安静不起眼,一连病了好几天也无人问津,寝殿里冷清得可怜。魏王和吴王几个兄长倒是来看过,但都是匆匆坐一下,寒暄几句就走了。 只有凤凤好像一天到晚无事可干,一身热气腾腾的汗水,往他的寝宫跑得格外勤。宫中的少年们只有凤凤可以不读书,仗着李世民的纵容,他不用和皇子们一起学诗书经史,倒是跟着宫廷画师学起了顾恺之,听说他夏夜让宫女们把灯笼熏香,引来不知昼夜的蝴蝶误闯,还美其名曰要对蝶作画,风流放纵,一派散漫不羁。 李治病得没力气和他抬杠,凤凤也不欺负人了,风清气朗的黄昏,凤凤兴致盎然地说:“雉奴,我画幅画送你吧!” 李治从未想过,凤凤的一支笔已经有这样的气象。 笔与墨在凤凤手中仿佛有生命,落墨绚烂惊艳,色彩如同涟漪般在他笔下扩散、跃动,渐渐连成片,如同雨滴聚集成云彩。 “你要画凤凰吗?”李治惊喜地问。 “谁说我要画凤凰?”凤凤笑着回过头来,“这是蝴蝶。” 渐渐的,蝴蝶在他笔下飞了起来,让人以为误闯了谁的梦境。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所有的色彩都化为梦中的河流。 “人生苦短,有蝴蝶和花香总是好的。” 凤凤右手负在身后,一身春衫执笔作画,也像是画中人。 他执笔挥毫,如同创世的神明,又如同一个平凡的山野村夫。他是天地间微渺的一点,天地又是他笔下微渺的一点。 这一瞬间,李治突然觉得,帝王业、社稷志、江山美……都不如这浪漫到极致的笔墨才情,这潇洒到不拘一格的狂放挥毫。 他突然,有点羡慕凤凤。 凤凤搁下笔揉了揉手腕,李治这才发现,他画画用的是左手。 不知为何,李治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记得凤凤并不是左撇子,小时候骑马摔跤,凤凤都是用右手的;但长大之后,凤凤倒不爱那些兵器了,很久都不曾见他拉弓射箭,上次在猎场他也一无所获。 凤凤自己是满不在乎的性子,李世民不责备他,也没有人敢管他。 “我记得你不是左撇子。”李治疑惑地问。 清风微妙,树影一片斑驳,凤凤下意识地将右手往衣袖中拢了拢,他的眸色有些奇怪,但很快洒脱的笑容从眼底荡漾开来:“右手是做俗事的,吃饭更衣出恭都用右手,皮糙肉厚,要画出有灵气的画,当然要用矜贵的左手。” 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李治也无话可说。 等李治的病痊愈,凤凤来找他,笑意明亮得有些晃眼,似乎有什么得意的事情:“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 李治话音未落,已经被凤凤不由分说地拽起胳膊往外跑。 天色刚亮,长安一百零八坊的坊门才打开,路上行人稀少,而天地竟然如此之大,驰马行走在晨曦中,阳光在马蹄下跳跃。 马停在长安城郊,眼前是一座楼阁。 凤凤意气风发地拉着李治:“走,我们上去!” 两个少年同上高楼,远山沉浸在霞光与飞鸟的翩翩色彩中,一派俊朗锦绣。伸手就能碰触到天际浮云,连山川河流都变得渺小,人更成了天地间的一颗尘埃。 “怎么样?风景不错吧。”凤凤眉宇张扬,敞开的衣襟下是洁白的胸膛,他还拎了一壶樱桃酒,当他仰头喝酒时,酒水顺着颈脖流到衣襟上,让他的衣衫湿了一大片。 群山如泼墨,凤凤狂放的姿态仿佛目空一切,但嘴角带笑,让人难以生厌。 他一只手拎着酒壶,斜倚栏杆,朝李治做出一个邀约的姿势。 不由自主地,李治也伸出了手。 晨曦照在他们身上,两个少年都眼神明亮,衣襟华美,每一寸肌肤与呼吸都是朝阳裁剪而成的青春。 “雉奴,天地如此旷大,以后我们要一起去最高的楼阁,喝最烈的酒,看最远的山。”凤凤大笑,一掌重重击在李治的手掌上! 手掌被拍得微微发痛,连灵魂也微微震动。 李治迎向那朝阳般燃烧的眼瞳,明亮得没有一丝阴霾的脸庞,他昂起下颌:“好。” 河山如此壮美,天地如此辽阔,少年的誓言回荡在群山之间。谁也不曾想过,世事无常的秋凉。 盛夏很快过去,秋意一点点渗入青石小路,蝴蝶也渐渐隐匿了踪迹。这一日,李治闲来无事在御花园中散步,看到一个宫娥模样的女子用纸在折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女子立刻起身朝他行礼:“晋王殿下。” “你会折凤尾蝶?”李治看到她手中的凤尾蝶,仔细地看了眼前的女子一眼。她穿着宫中常见的石榴裙,唇红齿白,笑容落落大方。 “回殿下,这是我入宫前我爹教我折的。”女子手托着凤尾蝶,睫毛也如同蝶翅浓密动人,“天凉了,我见这御花园也冷清得很,所以折一只蝴蝶。” 李治微笑颔首。 “殿下,这凤尾蝶折好了之后,还要做一件事,才算真的折完。”女子迎着阳光,看那栩栩如生的蝶。 “哦?什么事?”李治饶有兴味地问。 女子朝着凤尾蝶吹了一口气,天真妩媚,蝶翅被她吹得轻轻扇动,当真展翅欲飞。 “女娲造人的时候,吹了一口气,人就活了过来,会哭会笑。我爹跟我说,这一口气很要紧。” 倒是个有趣的女子,与宫中寻常女子不同。李治笑着点点头。 两人擦肩而过,当时的他不曾想过,这个偶然相遇的女子,会与他产生怎样的交集。 入冬后,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太子谋反,被贬为庶人。数月后,参与夺嫡的魏王和吴王接连被贬。 第二年春天来得格外迟,路上还有未融化的冰渣,宫人们的脸色也格外凝重。李治在宫中遇到自己的舅父长孙无忌,他向舅父行礼,对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雉奴这只毛毛虫,也变成蝴蝶了。” 一天天长大的少年眼眸乌黑清澈,皮肤像是用丝绢蘸着山涧的清泉洗过,在金玉的袍服中愈发显得清新俊美——就像一轮干净明亮的新月,虽然不曾与烈日争辉,但再远也能看到温润正直的光亮。 李治感觉到朝臣与宫人对他态度的变化,又想起那一天在雨中凤凤所说的话,想起当时凤凤悲哀而古怪的神色,终于察觉到命运的波澜正朝自己涌来。 贞观十七年四月七日,李治在承天门被立为皇太子。所有的星辰都黯淡下来,他成为了大唐夜空中唯一的明月。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驾崩,年轻的李治即天子位,改年号为永徽。 五 永徽六年,初夏的风有些喧闹的意思,但蓬莱殿中仍然清凉。 “陛下在想些什么?”女子柔和的声音在耳边想起,李治回过神来,朝眼前的女子笑了笑:“没什么,一些少年时的往事而已。” 年少旧梦,恍如隔世。 李治坐在龙椅之上,成为了九五之尊,成为普天之下最清寂的那个孤家寡人,他还常会恍惚想起曾经那个清晨,与凤凤同登的那座高楼。 “臣妾也记得少年时,第一次在御花园遇见陛下。”女子回想起往事,神色更加妩媚温存,“陛下只有十五六岁,脸孔那样清澈,像是春日树梢的白雪。” 当初那个朝着凤尾蝶吹气的女子,成为了李治的皇后,她的名字叫武媚娘,是并州文水人,出身不过小姓人家,见识和智慧却超过当世许多男子。 “现在朕也老了吧。”李治对着铜镜看了看,自己的鬓角尚未生出华发,但眼神不知何时褪掉了飞扬的神采,甚至有许多自己也陌生的东西……那是独属于帝王的孤独与沉思。 家国天下的责任,沉甸甸地搁在他的肩上,像是山峦压在了河流之上,从此不能再自在奔流,日夜蓄积,终究沉默成海洋。 “陛下才二十七岁,从何谈老?”媚娘笑了,伸手为李治梳理一头乌黑的长发,指下温柔而不失力道,三千烦恼丝都在她掌下变得服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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