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并不知道,登基六年,历经朝堂风雨,他深邃的眸子比少年时更富于魅力,鼻梁高挺的侧脸如坚毅青峰,曲折薄唇多情动人。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年。 也只有在媚娘面前,他绷紧的心弦才能些微放松。 李治微微闭上眼睛:“舅父主持编修《永徽疏律》十二卷,法理铮铮,功在千秋,自汉晋以来,未曾有人有这样的才学功绩。朕是不是对他太过无情?” “长孙大人是股肱之臣,博学之士,但江山社稷不能以一人之力撑起,门阀枷锁不可不除,陈规陋习不可不改,若要满园春色,就不能独惜一株青松。”媚娘说话的声音总是和缓的,却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李治点了点头,他继位时不过二十一岁,从事事听从长孙无忌,隐忍不发,到如今终能施展抱负,媚娘一直是他最有力的内助。当他真正掌握了至高的权力,却只觉得些微疲惫。 只听太监的声音在门口传来:“陛下,有加急奏折送到。” 李治睁开眼睛,命太监呈递上来。处理国家大事时,他并不回避媚娘,所以媚娘从太监手中接过奏折,打开来—— “这是?”媚娘的声音有些诧异。 密封的卷筒中,并不是什么奏折,而是一幅画。 画卷很长,不断打开,便不断有蝴蝶从纸上飞出,十尺长卷,竟有百只蝴蝶。栩栩蝶影飞舞,满园春色绚烂,让人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李治走到画卷前,良久没有说话。 ——普天之下,也只有天子的叔叔滕王,敢开这样的玩笑,八百里加急的尘土,一轴泼墨蝶影飞舞。 自从就任洪州都督,听说滕王越发风流不羁,在山水间流连忘返,终日与美酒和美人为伴,也常与名士们在高楼把酒宴饮。 今春,滕王甚至缺席了天子的邀约。 “陛下,”太监不知天子喜怒,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这画……” 媚娘从旁看着李治的神色,对太监吩咐:“请宫中最好的工匠,装裱好,挂在麟德殿。” 太监将目光投向李治,只见天子点了点头:“按皇后说的做。”太监忙不迭地接过画轴:“遵旨!” 已经三年不曾见过滕王……李治抬步迈出大殿时,心中突然生出思念,不知是在思念少年无忧无虑的时光,还是在思念与他共度那段时光的人。 媚娘走在他身边,突然笑问:“陛下可是思念滕王?” 李治一怔,不由得颔首。 “按滕王的性子,既然画到了,人应该也在路上了。”媚娘笑着挽起李治的手臂,两人一起走下汉白玉的台阶。 媚娘猜得一点也没错,滕王七日之后便到了长安。 李治召他入宫,在景云阁见他。 金色的曦光之中,远远走来一个华服青年,优雅地朝天子行礼,那洒脱不羁的笑容——不是滕王又是谁? 这一瞬间,往事汹涌而来,李治的鼻端竟然有些发酸。但滕王只是狡黠地眨眨眼:“这次我让陛下意外了? ” “朕没想到你的脚程这样快。”难得的,天子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容。 “我春日去塞北看雪,错过了陛下的邀约,心里发愁陛下会责罚,所以不敢来长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取道江南,去扬州看杏花,这一走又是四个月——”滕王说起话来意态疏朗,神色自在飞扬,好像世事的变化完全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但李治看到,他的右手腕上,有一道浅白惊心的旧伤痕;当年是否发生过什么事,滕王不说,永远没有人知道。 从麟德殿往东看,太液池的碧波清凉,障日阁、景云阁、郁仪楼……楼阁鳞次栉比,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 滕王讲他天南地北的奇遇,李治只是微笑地听。听到荆州数日不歇的大雨瓢泼,街巷间鱼儿蹦跳的奇景,李治唇角的笑意褪去了,微微忧心地沉吟:“荆襄之地的稻米收成,只怕会不如往年。” 这次滕王在长安住了一个半月,临走时带走了两坛樱桃酒,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是来和李治辞别时,他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天子容颜,半是骄傲半是不忍:“陛下这三年长大了很多。” “朕原本就比你大。”李治微笑回敬。 有些东西和少年时不一样了,但仍有些东西不曾变化。 “陛下,有空多到御花园中走走,有机会,也可以出宫去看看。”滕王深深看了李治一眼,说话间竟然毫不拘于礼法,将手搭上了天子的肩膀。有那么一瞬间,李治甚至有种错觉,对方要像小时候那样,给自己一个过肩摔。 但滕王的手掌只是停留了一会儿,那样温暖,像是没有说出口的珍重。 “陛下,就此别过。” 六 李治第一次发觉身体不对劲,是在显庆五年。 一开始只是寻常头痛,以为是休息不足,那一日在内殿批阅奏折,也许是坐久了,他起身时突然眼前一黑,耳边传来太监的惊呼声,却如论如何也看不清周遭的人和事,耳边轰鸣如鼓,心跳得格外快,恍惚看到媚娘奔了过来……他突然抓紧媚娘的胳膊:“朕……朕看不见了!” 太医云集内殿,会诊得出的结论是,风疾缠身,他不适合再处理繁重的朝务。 李治的父亲和祖父都有风疾之症,他也不例外,而且因为体弱,发作得更为严重。 待滕王再一次上长安时,李治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日光温润,滕王在他眼前,也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的影子。虽然看不见滕王的表情,但也能感觉到滕王锁眉的样子:“陛下,我从山中带来一枝梨花,颜色是很好的。” 长安的花都开尽了,山间却还有春日迟迟不归,李治的鼻端闻到露水与青草的气息,以及一缕沁人心脾的幽香,他微笑点头:“清气满乾坤,滕叔的梨花好颜色。” 滕王身子前倾,说话极为直接:“陛下真的看清了这梨花的颜色?” 李治笑了一下,他毫无焦距的眼睛仍然很美,像是苍白雪原上的两潭深水,沉静得令人感觉不到周遭的暑热:“朕看不清。但也无妨,世事有时未必需要看得太清,雾里看花,才不至于失望。” “陛下说得对,”滕王摇着扇子也笑了,“倒是我俗人一个了。” 听到他笑,李治的唇角舒展开来:“为政原本就是俗事,皇亲国戚做了一州的父母官,操心百姓的柴米钱粮,也是俗人。” 这些年的风雨历练让天子的风度更加宜人,也更加沉静,仿佛仲夏的绿意在雪白的宣纸上渲染,自有丘壑与山川:“听说近来滕叔在洪州边防重用了几个寒门出身的武将,让天下门阀为之震动。弹劾的奏章,已有许多送到朕这里。” “那些人要讲就讲,我难道会怕天下悠悠众口?那些抱残守缺的‘君子’,我向来看不惯,也不愿与他们为伍。” 滕王傲慢地挑眉,说起军国大事,他毫不含糊:“陛下,最终在战场上说话的,还是真本事,不是那些世代承袭的荫庇和勋爵。” 李治没有说话。 “若要论离经叛道,只怕我还比不上陛下。”滕王毫无顾忌地说,若有旁人听到这话,只怕会惊出一身冷汗,但滕王就这样直接地说了出来,“陛下从小就是这样,看上去一本正经,坐得比谁都端正地认真读《论语》,其实心里不知道有多不以为然,陛下对那些条条框框,是打从心里不屑的吧。” 梨花的清气沁人心脾,混合着青草的味道,也有一丝危险。李治问:“朝野中的流言非议,滕叔也听闻到了吗?” 滕王突然大笑,他笑得那样恣意,让宫殿中乏味的寂静荡然无存。他满不在乎地高声说:“行常人不敢行之事,这才是陛下。” 阳光落在李治略显苍白的脸上,也有些许动容。 他是循规蹈矩的君子吗?从来不是。 当今皇后武媚娘原是先帝的才人,令他饱受议论;他的身体有时无法批阅奏折,都是皇后代为处理。女子参政,朝中儒臣更多诟病,御史台的奏折不曾间断过。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李治说话间站了起来,没有要人搀扶,甚至没有扶桌案一下,旁人只怕看不出他双眼几近失明,“这天下有很多事,如果可以,朕会亲手来做。 “朕做不了的事,只能将它交托给可以胜任的人。皇后的才能胜过宰相,这是毋庸置疑的,”李治摇了摇头:“朕会守住这江山与城池,无所谓得到还是失去权力。” 滕王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良久,眼中似乎隐隐有水光闪动:“我明白。” “滕叔能不拘一格用人才,朕很欣慰。如今大唐在高句丽、西域和突厥都有用兵,中原的安稳与城防至关重要。”李治的目光投向远处,不知是在看远山的风云,还是在看帝国的未来。 史册中不曾浓墨渲染,大唐的疆域在这个温和的帝王手中达到了巅峰——东起高丽,西抵咸海,南至横山,北达贝加尔湖,此后终唐四百年江山,再无这样辽阔的版图。 七 麟德元年,媚娘以皇后身份临朝理政,与天子并称“二圣”。 这一年她的生辰格外隆重,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宴饮,皇亲和后妃们纷纷送来厚礼。媚娘端详着一幅龙凤呈祥的屏风,笑着对李治说:“龙凤呈祥,臣妾出身寒微,又哪里是什么凤凰?” 媚娘虽是美人,但已经过了女人最为灿烂的年华,她的皮肤仍然白皙,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理,对着铜镜能看出时光无情的流逝,哪怕再好的眉笔与腮红,也画不出少女的灵动。 可是,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李治还记得当初她对着凤尾蝶吹那一口气的模样。 李治微笑:“在朕心目中,你还是那个折凤尾蝶的姑娘。” 比起龙凤被供奉在神坛之上,他更爱蝴蝶随心所欲,冬死春生,能用翅膀扇动满园花香,也能在天地间自在飞翔。 “陛下的心意,臣妾懂得,”媚娘笑起来总是很好看,她为李治宽衣解带,眼眸缠绵像是依靠着他的藤萝,又像是与他共沐风雨的烛光,“陛下是天子,天命所归,自然无法像凡人一样随心所欲。” “有时候朕倒觉得,你比朕更适合这皇宫。”李治将朝服脱掉,露出月白色的内衣,身形修长如竹。 “是陛下给了臣妾这皇宫,臣妾做了皇后,虽要尽皇后的职责,但也是陛下的妻子。”媚娘眼波如水,带笑依偎在李治怀中,抚摸他下颌上淡青色的胡茬,“臣妾仰仗着陛下,和天下臣民一样。” 夜里飘来浅浅的梨花香,李治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前些日子有人跟朕说起洪州的事,言辞间倒是对滕叔有些不满。” 媚娘在黑暗中依偎着李治:“滕王在洪州都督的任上,也有大刀阔斧的革新气象,不过,近来的确有些不利滕王的风言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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