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次见面就察觉到了, 少女的外表是娇脆易碎的东岸瓷器,但骨子却酝酿着堪比玉石的硬度。这是一个极为倔强顽固的女孩,弄个不好就是宁可玉碎的决断。 “嫌我睡得多没关系,不需要咒人死吧。”她不急不缓地吞下一口酥派,甚至还有心情挑了挑下巴上的碎屑,彷佛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谈话。 “妳在隐瞒什么。”他完全肯定了。 茶杯在苦涩的熏香中渗出一丝苹果的芬芳, 灵敏的鼻子嗅出不对, 哪怕知道会撞个七零八落,但为了那一丝可能的甘甜,莽撞的野兽还是不愿意退缩。 “莳萝, 妳身体不太对劲, 这让我很害怕。” 察觉到穆夏的视线,莳萝下意识就想闪,可恶, 这家伙的小狗眼攻势已经屡试不爽。 少年似乎意识到面对浑身带刺的女孩, 没什么比剖开真心让她刺个痛快更来得有效的方法了。 怀有大鹅,无所畏惧,莳萝理直气壮:“整天坐船什么都不能干, 我就是想睡觉打发时间, 什么死不死的?你才让我害怕吧。” 莳萝感觉沉重的阴影压过来, 她微微吸一口气,盯着茶杯上的倒影,就像英雄用盾牌的倒影躲避美杜莎石化的眼瞳。 无论是女巫和魔物,强大的魔力赐予他们一双动人心魄的眼神,轻而易举就能翘动人类的神智;伊拿和安柏都有着一双由天地酝酿的翡翠眼瞳,而穆夏是金绿相融,清澈的绿眨眼间就干涸在赤金的阳光中。 少年俯身下来,苦苦哀求着:“莳萝,我不是人类,所以我能发现人类察觉不到的东西。我无时无刻听得出来、闻得出来:妳正在变得虚弱。起先我以为妳是晕船,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告诉我什么原因好嘛?让我帮助妳、保护妳。” 哇赛,这都能闻得出来。莳萝差点没开口称赞他,但很快憋下去。 她很不合时宜地想到某则趣闻:小狗成天围着主人汪汪叫,最后才发现牠是闻出主人身体里的癌细胞肿瘤。 月女巫提起一口气,打断他:“穆夏,听好了,我是人类,还是一个女孩,而人类女孩子每一个月都会有一次虚弱的变化,我没有兴趣解释给你听,所以我要去请人代劳。” 在穆夏恳求和不安的目光下,莳萝没心没肺地吃完最后一口脆派,就抱着芜菁走出舱门。 舱房外的狭道没什么闲逛的客人,大部分都被船长的臭烟熏走了。雨还没停,莳萝尽可能沿着遮蔽棚绕到厨房,恰好看到厨娘苏珊正在削一大碗白薯。 苏珊看到莳萝嘴角还残留着早餐的碎屑,忍不住调笑道:“午餐就薯泥淋洋葱肉汁将就吃了,一碗大概比妳这张小脸还大上一倍,不准剩下啊。” 她虽然上了年纪,但笑起来有着甜美的酒窝,身姿依然婀娜,风韵犹存,听说以前是一位火辣的酒馆女郎,直到嫁给了一位水手。可惜两人没过上多久好日子,水手在一场风暴中失踪,成了寡妇的苏珊也就在两人相遇的淑女号上养家糊口,顺便思念亡夫。 莳萝做为点食成金的小能手,很早就和这位厨娘混熟了,每每总能从厨房捞到不少好料。 “不会是来抱怨派皮太硬了吧。”苏珊危险地削下一大片白薯片。穆夏刚才送来的早餐完全合莳萝的胃口,想来又是苏珊偷偷给他添了些好料。 “怎么会?我爱死了。”莳萝面露为难:“我只是最近食欲不好,害人担心了。” 她踮起脚尖,和厨娘耳语几句。 苏珊听了哈哈大笑,她的笑声有着响彻屋顶的浑厚:“这可真是羞死妳这个大姑娘了,涅穆耳虽是一个好孩子,终究是个男人,我来和他解释,省得这些臭男人一天到晚扰人安宁!” 为表谢意,莳萝接手苏珊的工作,顺便挑了些新鲜却有残缺的剩菜给芜菁吃。待她将一整锅洋葱肉汁调配得辛香无比,吸引不少人在厨房外探头探脑,苏珊就提着木勺子功成身退回来。 苏珊回顾道:“我第一次看到人的脸可以那么红啊,看上去都快比烧红的铁还热。一会我让船长注意点,我感觉他随时会摀着脸跳下河。” 莳萝拿着两人份的肉汁薯泥回到舱房时,穆夏已经不见踪影,只有天蓝色的斗篷还留在床板上,大白鹅立刻拍拍翅膀,心安理得占据其上。 接下来一整天穆夏都不见人影,莳萝知道他是故意躲着自己。好吧,这个惩罚教育有些太刺激了,她有些小小的愧疚,但老实说,她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是要怎么和穆夏说清楚? 难道真要像个普通姑娘向骑士寻求帮助?莳萝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有这种想法。 说是矫情也好自尊也罢,她就是不想在穆夏面前露出一丝脆弱,她希望自己在对方眼底一直是一个强大神秘的月女巫……是吧?他应该是这么看自己的吧? 莳萝吃了几口午餐,很快就没了胃口。 她自己嗜睡就算了,但月桂从那次红橡岛大战沉睡后就没有响应自己,起初莳萝以为它在生闷气,但几天几夜过去,莳萝发现事情非同小可,现在的她就像瞎了一只眼一样。 这也是亏月的影响?莳萝不知道。她看向自己的橱柜,如若她记得没错,那时她最后听到的是权能解除申请受理中?这会和自己开大招有关系吗? 现在唯一能帮她的只有记忆中的安柏。 金发女巫说过,仅次于猎狼,平安度过亏月之夜也是一个月女巫合格的证明。亏月,也就是无光之夜,那是当圆月沉入地狱,化作指引亡者和幽魂的冥月之时。 但具体说起亏月之夜会发生什么事,安柏神秘兮兮说每个女巫都不一样,但唯独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绝不能让外人知晓,否则将招来不幸。那位冥月女神便是以黑纱遮脸,不允许任何人窥探命运的神秘和奥妙。 莳萝大概理解了,满月是月女巫的魔力buff,亏月就是效果不明的debuff。月桂的沉睡如果和这个有关,莳萝反倒松一口气,至少等亏月一过,她们就能见面了。 脑中胡思乱想,莳萝很快又随着纷乱的思绪陷入沉睡。 就像满月之夜到来前的预兆,这次她又做梦了,这次的梦更加光怪陆离,她似乎看到安柏,又看到克丽缇娜,甚至是穆夏,以及那位伊拿,扭曲的影像彷佛打翻的颜料盘,记忆和幻象被添上五颜六色的色彩,一个一个活了过来。 她似乎看到了郁郁葱葱的森林,一只白色的飞鸟展开翅膀冲入蔚蓝的大海;金色的狮子在林中打盹,突然一道银色的闪电划过天空,远方有狼群嚎叫,金狮睁开碧绿的眼瞳,发出威吓的嘶吼;画面一变她走过开满鲜红玫瑰的草原,不远处一位头戴百花之冠的女王走向数万骑士, 影子在打斗,色彩互相撕裂,她一下在空中飞,一下又沉入大海,上一秒她还在电闪雷鸣的黑暗中奔跑,下一秒她又突然坐在一张硕大的贝壳载浮载沉,沿着河流漂入大海。 然后是一颗鲜红如心脏的夕阳,这次不是梦,莳萝睁开眼,半边脸已经被晒得通红。 脑袋像坏掉的电视机,各种噪声和影像都混乱成一团颜色,她摸了摸昏胀胀的头,决定去外面吹吹风。 她走出船舱,爬上角落的绳梯到了后甲板,这里容易被余浪偷袭,所以通常没什么人,是一个很好的独处角落。 天空被燃烧成一片赤红,太阳一半还活着,一半已经没入天际线死去,金红的血液染遍了整条河。莳萝坐在甲板上欣赏着黄昏美景,顺便让微风用水气冲一冲自己的脑袋。 以前有害怕、迟疑,却从未如此迷茫。 莳萝现在才发现人类最害怕的便是捉摸不透的东西,命运和死亡就是禁忌的代表,又恰好也都是冥月女神的神权,所以自己这位月女巫才会如此异常吧? 其实关于要如何应对亏月之夜,莳萝想得很简单,凭她这种吸狼吸霉运体质,躲在森林、洞窟,应该说只要在地面上都是自寻死路。 所以就像现在这样,自己一艘小船在河流上飘,狼也不会游泳,只要不遇上暴风雨,她绝对可以平安度过冥月之夜,当然,凡事还是不要计划得太满…… 莳萝忍不住沉下一口气。 面对狼人,狼王,乃至狼群,她都可以勇者无惧,但"命运"这种玄妙课题恰好是她这个幸运E的死穴。 该死的直觉告诉她一般月女巫的亏月之夜放在她身上绝对危险不只十倍……. 一个粗犷的声音打断少女的思绪:“喔哟,没想到有人也知道这个好地方可以赏夕阳。” 莳萝吓了一跳,只见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结实的大汉像座小山一样走过来。莳萝第一时间紧张了下,但她随后发现对方颈上扎着淑女号船员的黑色领巾,看他满身油腻和污垢,想来是在船舱底层工作的人员。 “抱歉,打扰了。” 莳萝想起身告辞,那大汉叫住她:“是我该道歉才对,打扰一位可怜姑娘的散心时间。” 莳萝微微皱眉。 “一个人会看夕阳有很多种原因,但女人家看夕阳通常不是在看,而是在想,在想心爱之人,又或是在想某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 莳萝只觉得又气又好笑,忍不住反问:“那你呢?” 大汉微微一愣,忍不住露出笑容:“我优柔寡断这点就和女人家一样了,我在思念我和我姑娘在夕阳下的吻。” 莳萝摇摇脑袋就要提裙离开,就听到背后的大汉突然说:“有什么心事,就去找那个人说出来,夕阳是不等人的,后悔的时间却永远绰绰有余。” 看来对方真的把自己当成为爱伤神的少女,莳萝没好气道:“不是心事,是我个人的烦恼,我只是想要一个清净的思考空间。” 莳萝刚说完很快就后悔了,因为对方当真不依不饶继续劝下去:“烦恼?那更要说出去了!” 他咧嘴一笑,露出颗颗班黄的牙齿,在夕阳下彷佛涂了脏血般渗人: “我们这种人啊,一生都在掌舵,突然暴风雨来了,就光顾着自己跳脚,没有好哥们帮忙指引,一整艘船都要翻了,到时可不是关于妳自己的事,小姑娘。” 莳萝不解地看着他。 大汉耸耸肩:“爱妳的人如果知道妳那么痛苦,肯定会更伤心难过的。” 爱她的人?莳萝下意识就想否认少年的思慕之情,但随后反应过来,不禁面色泛红。 这可不就是落实了怀春少女。 大汉看她如此,忍不住哈哈大笑,莳萝发现对方的笑容并不恐怖,还有一对漂亮的酒窝,浑厚的声量听出来是那种喝饱酒便能随兴开嗓的爽朗之人。 “谢谢你。”莳萝朝他点点头,倒不算豁然开朗,只是心中的矛盾似乎隐隐松动。 大汉摇摇头:“我只是喝醉酒喜欢讲胡话而已。” 他摸了摸下巴的胡扎,想了想道:“如果妳真要谢谢我,就不要浪费食物,洋葱肉汁是苏珊的拿手好菜,她肯定是很喜欢妳,才给妳淋了满满两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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