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臊得老脸泛红,说话都打磕绊了:“不换就不换咯,我就问问。阿哟,儿娃子嘴巴刁得咧……” 边说边尴尬地笑,讷讷踩着侧边的脚蹬往上铺爬。 小青年不客气地补刀:“不是说腰不好么,我看爬得怪麻溜……” 陈琮想说点什么,心头突然咯噔一声。 女人正往上爬,半透明的吃食袋颤颤悬在他眉眼之间,里头装着橘子、煮熟的鸡蛋、花生瓜子,以及一个被挤压变形的黑色毛线帽。 帽子上,粘着一片毛毡的七彩小马。
第二卷 上卷:因缘会
第2章 时近半夜,硬卧车厢熄灯,只过道里还有点亮,供起夜的乘客来回。 陈琮挺想跟上铺那女人聊聊、打听点“人石会”和陈天海的事,奈何那位大姐爬上去之后倒头就睡,主打一个不给机会。 至于对铺的小青年,显然是陷入了新的谜题,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嘴里嘟囔个没完,末了腾一下坐起,拧开放在小餐桌上的水杯咕噜喝了一大口,然后小声叫他。 “哥,烟火已燃尽,打一字,怎么就不是‘黑’了?” 陈琮无语。 好家伙,烟火已燃尽,周围黑洞洞的,所以谜底就是“黑”了?这木头脑子,都跟他说了谜语不会这么直白。 怕解释起来没完,陈琮装睡。 小青年等了会,失望地搁下水杯,拖着步子朝车厢尽头的厕所走去。 陈琮知道这小青年是明儿一早在终点站下车,而自己凌晨四点就会到达阿喀察,他准备走的时候把解法写在便签上、贴在小青年床头。 就在这时,上方有一只手伸了下来。 陈琮是躺着的,这个角度,他看不到手的主人是谁,但中铺的乘客鼾声如雷…… 很明显,是上铺的那个女人。 上铺距离下头有段距离,这手能伸到小餐桌上方,可以想见其身体姿势之扭曲。 这手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捏着一小撮粉末,正簌簌粒粒、洒入小青年敞开的杯口。 陈琮盯着看,脑子突突的。 这粉末是什么玩意,他不清楚,但总不见得大半夜、偷偷摸摸,是要往人杯子里加糖。 聪明点的做法是装着没看见、找机会把杯子洗涮干净,但这行为也忒让人不齿了,陈琮忍不住就想现场开怼。 他沉声说了句:“这样不好吧。” 那手如受惊的老鼠,跐溜一下缩了回去。 陈琮躺不住了,他起身下床,将杯子里剩余的茶水倒进垃圾桶,又开了瓶矿泉水涮洗。 那个女人看上去那么老实,是那种仿佛一辈子都没生过坏心眼的长相,更何况,被奚落的时候,她压根没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怨愤和不满。 太可怕了,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更高阶点的,连凶相都不会露。 把杯子放回原处时,陈琮心有所感,抬起头来。 那个女人身子朝外侧躺,脸框在铺位边的隔栏下头,正阴恻恻地盯着他看,视线对上,陈琮冷冷盯回去。 她面无表情,翻身向内。 这还没入会,就跟会员结下梁子了。 不过也无所谓,如果“人石会”里,都是这种不入流的货色,他也不稀罕加入,反正他这趟来,只是想打听陈天海的消息。 脚步声踢踏,是那个小青年回来了,一见陈琮居然醒了,大喜过望:“哥,那个烟火已燃尽……” 陈琮无情掐灭了他求知的小火苗:“烟火已燃尽,是让你赶紧睡觉,别说话了,睡觉。” *** 陈琮在火车卧铺上一贯睡不踏实,因为他爸陈孝,当年就是在火车上出的事。 那是二十多年前了。 那时节,社会治安不太好,铁路沿线流窜作案猖獗,有伙歹徒揣着锤子,专在火车卧铺搞事——半夜趁人睡熟了,猛抡锤子照头砸,受害者连哼都不哼一声就昏死过去,歹徒用被子把人蒙好,将财物洗劫一空后,没事人样扬长而去。 全程无声无息,及至事发,凶手早不知道窜哪去了。后来,公安部狠抓狠打,联合沿线六省警力重拳出击,这类恶性案件才渐渐绝迹。 本来对火车卧铺就有心理阴影,今晚又来了这么一出,陈琮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那个女人只为几句风凉话就往人茶水里加料,现今被他搅合叫破,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 …… 夜班车并不总是行驶在黑暗中,它有时穿城、有时过站,外头的灯光是什么颜色,车内也就会被镀上什么颜色。 陈琮辗转反侧,又一次翻身朝外时,看到车厢内是发暗的油黄色,可能是火车高速运行时太晃,整个视野荡荡悠悠,像是某种粘稠的液体在漾动。 轰的一声,一大团重物从天而降,砸在铺位间的小餐桌上,险些没把小桌板给砸塌。 陈琮惊得翻身坐起,下一秒,他就看清楚了,这团所谓的重物,正是上铺的那个女人。 这是要对他报复出手了?至于这么大阵仗、这么嚣张? 再一看,陈琮毛骨悚然。 这个女人光着脚,脖子拼命往下缩,两边肩胛却高高耸起,乍一看,仿佛没长头,两只眼珠子泛瘆人的光,直勾勾盯着陈琮的脸,双手垂在脚边,勾成爪子状,指甲呲啦呲啦抠抓着桌面。 像极了某种可怕的鸟类,正要对猎物发起攻击。 陈琮心跳得厉害,右手下意识勾绕住身侧背包的包带,他的背包有点分量,出门在外,突发状况而手边又没合适的家伙时,可以当流星锤使——他曾在川黔道上,以一包之力抡倒过三个持刀劫匪,连办案的警察都为之叹服,拉着他要学习请教。 只可惜这段警民友情没开始就结束了,因为互加微信时,警察给他备注“陈大抡”,这让陈琮很是受伤,自己怎么说也是年轻帅气、高大威猛,怎么就落了个大抡,听着跟住大郎家对门似的。 …… 眼前蓦然一花,旋即劲风扑面。 陈琮不及细想,臂腕发力,将背包狠狠抡出。 人包于半空重重相撞,女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极难听的怪叫,整个人被撞飞出去,落地时双臂一个扑腾(陈琮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为什么会冒出“扑腾”这个词),向着过道深处急窜而去。 动静这么大,同一隔间的其它人不可能不惊觉,只不过他们先前都睡得死沉,突然惊醒,看到的已是事件尾声,一时都有点茫然。 小青年呵欠打了一半,结结巴巴:“刚那……是猫吗?” 中铺有人反驳:“猫能有那么大个头?是狗,大狗!” 上铺的乘客愤怒:“火车站安检都是吃屁的!大狗都能放上火车?万一发狂犬病咬人,算谁的?” 话音刚落,车厢尽头处传来张皇失措的惨呼,紧接着掀壶砸杯,动静越来越大,人声也渐转沸腾。 这是有大热闹看了,小青年眼前一亮,趿拉着鞋子,兴奋地窜了出去。 大半个车厢都惊动了:下铺的乘客行动方便,纷纷披衣穿鞋,直奔事发地;上铺的乘客下地不易,大多留守,个个脖子抻得老长,彼此交换着质询的眼神;中铺的乘客则内心天人交战,犹豫着是原地等消息还是迅速奔赴第一线。 陈琮没动,他目睹全程,有点回不了神:那个女人跳砸到小餐桌上,攻击他不成之后又如野狗般窜离,整件事毫无道理,这是真实发生的吗? 他懵了几秒,起身踩着脚蹬拔高身子:上铺确实没人,只余包袋和被子蜷卷。 又过了一刻来钟,热闹终于散了,过道里出现交头接耳的返程人流,小青年热情地引着乘警和乘务员过来,抬手指向上铺:“喏,她就住这,上铺。” …… 乘警把女人的行李收走了。 小青年眉飞色舞,描述自己前线吃瓜所见:“吓人咧,说疯就疯,险些没把人眼珠子抠下来,那人倒霉啊,脸上血道子滴滴拉拉……” “乘警都没摁住,两个人上去帮忙,有一个还被亲了一口。” 这画风突变的,陈琮噎了一下:“不应该是咬吗?” “是,她本来是想咬,”小青年学样,嘴巴撅起,头猛地向前一啄,“这不就……亲上了吗。” 陈琮百思不得其解:“她睡觉前还好好的、很正常啊。” 小青年猛点头:“我也是这么说,但那头有个学医的,说人睡觉睡到一半发疯,现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现代人压力大啊,失眠的、焦虑的、神经衰弱的,一抓一大把……哎,哥,烟火已燃尽,是‘空’吗?” 真是个人才,已燃尽,等于库存清了,等于“空了”,是吧。 陈琮躺回去,阖眼拉上被子:“你试试答案,不就知道了。” 过了会,对铺传来一声让人不忍的锤响。 *** 或许是因为惊吓之后身体极度疲累,尽管陈琮再三提醒自己别睡着,依然于半睡半醒间盹住,还做了个可怕的梦。 梦里,还是车厢的这个隔间,还是那种发暗的油黄色,比先前更粘稠,视线更加失真。 上铺那个女人,居然跌跌撞撞地回来了,她浑身是血,棉服多处被扯烂、露着牵丝的棉絮,脸上的表情因为极度惊恐而近乎麻木。 她虚弱地伸出一只手,抖抖索索抓住床铺的边栏,看情形是想爬上去。 陈琮很想起身帮她,但动不了。 忽然间,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浑身一突,背倚着边栏看向黑漆漆的过道,身子抖得像寒风中一片可怜的枯叶。 陈琮被她的惊怖传染,也努力看向过道。 什么都没有,静悄悄的。 但那个女人突然狠狠砸倒在地,不是自己摔的,从她嘶声骇叫和拼死挣扎的姿势来看,陈琮直觉,她是被什么东西咬住喉咙、大力掀翻的。 下一刻,她的身子又飞起来,重重撞上了床栏,撞击的力道震得陈琮的脑子嗡嗡作响。 他觉得,很像有一条蛇,那种巨大的蛇,蛇口咬住女人的脖子,正把她甩来甩去。 火车上当然是不可能出现大蛇的,而且,撞击的动静这么大,有那睡得不踏实的乘客,早该惊醒了——但所有人都睡得很安稳,所以,这只是一个噩梦而已,他是被魇住了,俗称“鬼压床”。 陈琮深呼吸,努力想醒过来。 猛然间,那个女人不动了,像一只拗弯的死鱼,悬停在半空。 陈琮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跟着停了。 几秒过后,女人又开始动了,被动的那种动:她的头先消失,像是融化在空气中,紧接着是脖子、胸部,偶尔,垂着的手脚会痉挛般抽搐一下。 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陈琮的脑子里:那条看不见的蛇在吞吃她,在一寸寸把她吞咽下去,所以,她的身体会有“明明死了却仍在动”的诡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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