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琮觉得, 她的话都说得挺在理,唯有最后几句,让人费解:“为什么非得忘了你?” 肖芥子低下头,又去摩挲那块玻璃面了,亏得玻璃的摩氏硬度高,不然,非被她磨出个凹窝来。 “不忘也行啊,我只是觉得,你终归是要开始新生活的,得结婚、生孩子。那旧人旧事,能忘就忘呗。” 陈琮差点跳起来:“我爷爷都没操心我结婚生孩子,你还操心上了?” 肖芥子继续摩挲玻璃,嘀咕了句:“我也是就事论事,话糙理不糙呗。” 好一句“就事论事”,陈琮恨得牙痒痒,但尽量平心静气:“说完了?还有吗?” 肖芥子摇头。 其实还有,不过意思已经点到了,她不想再说了:生平头一次觉得,说话也挺累的,几句话说完,像打了场硬仗,心里头空落落的。 不过,说出来轻松多了。 陈琮很干脆:“行,你说完了,该我说了。” 肖芥子摩挲玻璃面的手指微微一顿:“你说。” “我同意你的话,你现在对石蝗的依赖很深,不能到地面上生活,要你来是强人所难。至于我嘛……” 他环顾店内:“我的生活在这儿,又刚接回我爷爷,让我抛下一切去地下,确实也不现实。” “我也同意你说的,人不管身处什么境遇,都应该好好过日子,还得让日子过得更好。事实上,芥子,我一直也是怎么做的。” 不管是当初陈天海失踪,还是前一阵子和她失联,他心情再郁郁,也有在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不是吗? 他伸出手,食指勾住肖芥子摩挲玻璃面的那根手指,像拉钩,又像打了个结,就这么勾着,把她的手拉过来,反手覆握住。 “所以,你说的都没有问题,我都认同。只有一点。” “哪一点?” “我觉得你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了,咱们大可换一种处理方式。” 肖芥子没听懂:“我想得太严重了?” “是啊,你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吗,‘除了生死,无大事’。芥子,咱们都活着啊,你没死,我也没死,那为什么硬要去吃生离死别的苦呢?这年头,异地、异国的大把,那咱们异界,有什么问题吗?” “异界”是什么鬼啊,肖芥子脑子一懵:“你在胡扯什么?” 陈琮反问她:“我说的没道理吗?我问你,你来这一趟方便吗?” 肖芥子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随口回了句:“还行吧,不算很方便。” 来这一趟,耗费她好多精力,估计回去之后,得歇几天。 陈琮沉吟:“是不是因为现在你离我太远了?那如果我离你近点呢,比如我在魇山附近,那咱们见面是不是会容易点?所以你看,咱们完全可以常见面的。” 肖芥子无奈,她看向陈琮的眼睛,一字一顿:“陈琮,这是梦,是假的。” 陈琮低头看两人交握的手,大拇指轻摩她的手腕,大概是近期手工活做多了,他的指腹有点粗,肖芥子只觉得那一处又痒又酥,手指不觉蜷起。 “假吗?我觉得挺真实的。” 肖芥子叹气:“陈琮,这样下去,频次太高,你会以梦为真,对你不好的。” 虽然不至于像当初陈天海那样被“洗掉”,但整个人浑浑噩噩,思辨力下降,分不清真幻,对他总归是不好的。 陈琮无所谓:“以梦为真又能怎么样呢?你知道吗,我今天……” 他指向店外:“我今天从家走到这儿,路上看到的人都是一滩黄油,看得我冷汗直冒,但那叫‘真实’。我见到你不知道多高兴,但这反而是假的。真让我选,我情愿做梦,至少开心。” 肖芥子听糊涂了:“什么黄油?你怎么会把人看成黄油?” 陈琮苦笑:“你忘了吗,我被姜红烛点过香,虽然救得及时,但禄爷说了,后遗症一定是有的。” 肖芥子瞪大眼睛:“我知道啊,但你的后遗症不该来得那么快,是不是……” 她蓦地反应过来:是因为陈琮在魇山受了伤,看似养好,但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他身体的抵抗力不如从前了。 已经开始发作,那只会越来越重,即便有缓解的方式,也只是延缓这个过程、没法改变结果。 肖芥子喃喃:“这可怎么办啊?” 她越想越慌,越想越觉得内疚:陈琮的那一刀好像还是她给扎的,红姑点的香,她扎的刀,两人隔空配合,打的好一出组合拳,把陈琮给连累了。 陈琮笑着安慰她:“那只能适应咯,所以我说,以梦为真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未来我的日子也是亦真亦幻的。” 更巧的是,他的石头里还是一只蝴蝶,庄子梦蝶、蝶梦庄子,大概注定他的人生要在虚幻和真实之间游窜,何必较真呢。 肖芥子完全没听清他的话,她还在想“这可怎么办啊”。 下一秒,她一把抓住两人交握的手,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要么试试石蝗呢?” 她一个被点过香且错过了救治的,而今都能安然无恙,石蝗功不可没。那石蝗能不能用在陈琮身上呢? 陈琮愣了一下:“石蝗不是你的吗,还能用在我的身上?” 肖芥子舔了舔嘴唇,话说得有点乱:“一定能的,我之前也在你爷爷和春十六她们身上用过啊,不然他们无知无觉不吃不喝,能坚持这么久吗?石蝗是我的,也听我的,你也一定可以用,就是石蝗上不来……石蝗也在下头……” 她蹙起眉头,觉得自己高兴早了。 陈琮忽然冒出一句:“那不就都解决了吗?” 他示意肖芥子听他说。 “第一,咱们可以梦里见面,你过来太辛苦的话,我也可以过去,反正云南出产的宝玉石多,生意机会也多,大不了在那开个分店。你要是觉得频次太高对我不好,那少见一次半次也没关系。” “第二,现实中咱们也可以见面,魇神庙不见光、又深在山腹,你总还是可以去的吧?那咱们约在那儿,不就见到了吗?那总不是梦了吧?” “第三,我本来还担心我这后遗症,现在不是问题了。等它严重到难以控制的时候,我就铺盖一卷,找你去。说好的,苟富贵勿相忘,到时候,你可得罩着我,再带我去看看下头的稀罕风景。我看完了上头看下头的,两头不落,也算是赚到了。” “所以,咱们为什么要道别呢?这不都解决了吗?” 都解决了吗?肖芥子有点跟不上趟,她抽回手,怀疑自己被忽悠了:“你别说话,让我仔细想想。” 挺聪明的人,怎么关键时刻犯傻呢,陈琮胳膊撑住柜面,两手叉在一处,很配合地不说话,腕上皮绳手链挂着的钥匙轻轻磕碰,悠悠微晃。 肖芥子又低头看玻璃柜面下的那串珍珠项链了。 这串珠子可真漂亮,据说最好的珍珠在没有亮的黑暗中都能发出温润的柔光。 每一颗珠子上都有一个小小的她,唇角微微弯起,一起朝着她笑。 “异界”,真亏得他能想出这种词来。 好像……也不是不行。 少见,总好过不见啊。她原本以为,自己跟陈琮、跟地面之上,是要永远隔绝了,虽然努力让自己想开些,但始终有一种被切断了来路的悲怆感,甚至一度共情了假陈天海,觉得但凡有机会“回到故乡”,她怕是也会不择手段——而今峰回路转、失而复得,她可太满足了。 还有,陈琮被点香,本来也是无妄之灾,她能帮到他、帮红姑做些弥补,不是很好吗? 她想了又想,觉得这个解决方式,好像是比自己的“道个别”要好:双方都满意,都不委屈,那……确实是能达成一致。 可是,不想这么快承认他的法子更好。 她咬着嘴唇,努力把快要溢出来的笑意抿回去,伸手去点玻璃面下面的珍珠项链:“这个给我吧。” 陈琮拧转玻璃柜侧面的钥匙,抽出展示屉:“有些人,也不知道是来道别的,还是来打劫的。跟我说话,一直盯着珍珠看,我还以为是情绪低落,原来打这主意呢。” 边说边把那串项链托出来。 肖芥子扑哧一笑:“这个小气劲,我戴戴嘛,我又戴不走。” 她伸手去接,陈琮侧身避开:“脑袋过来就行,伸什么手啊。” 肖芥子身子倾过来,双手尽量把头发拢起:“这样吗?” 陈琮嗯了一声,双手各拈住珠链的一个端头,小心将项链拢过她的脖颈。 她的头发拢得不紧,有小蓬的细发带着颈后的微温,纷落地拂在他的小臂上,不知道怎么形容,像柔软和细小的花瓣依挨过来,也像小时候躺在树底,闭着眼睛听顶上密密叠叠绿叶的细碎声响,整个人安静到无欲无求。 戴好项链,他帮她把两边垂落的长发拂到耳后,低头时发现,她头顶染过发的地方,新长出的发根,是黑色的。 真好,她再也不会为小命操心了吧,也许未来,她还会为活得太久而感到腻味呢。 肖芥子抬起头来:“好看吗?” 好看,这是串古董的野生海珠,颗粒都不算大,但珠层厚实、皮光好,上百年过去了,依然莹润生光,娴静又温柔——肖芥子其实更偏灵动和俏皮,但戴上这项链,丝毫不显突兀,反而多少压了点她的跳脱,多了几分宁谧的调调。 陈琮正要说话,忽然觉得,外头的光影有变化。 两人一起朝店外看去。 外头原本是浓重的、墨一样黑的夜,现在,那黑里渐渐裹搅进一种暗红,暗红色的明度由浊而轻,形状像漩涡,像焰头,也像尖细和绕曲的花瓣。 肖芥子短促地“啊”了一声:“天要亮了。” 原来梦里的“天亮”是这样一种魔幻又庞杂的过渡吗?还有,天要亮了,一夜过得这么快? 陈琮自她的语气里听出了赶时间的意味:“不急着走吧,我还能再睡会。” 肖芥子低头去摘项链:“不是睡的问题,我现在看到太阳头晕。” 陈琮反应过来:“别摘了,戴着吧,反正带不走。下次我去见你的时候,给你带过去,下次是哪天?” 也行,肖芥子边把项链的卡扣摁紧边往外走:“那,下个月一号吧。” *** 推开店门出来,暗红色有向胭脂红过渡的架势。 门口有一级台阶,肖芥子几乎是蹦着下去的,又回头问他:“你不送我吗?” 陈琮倚住门边,笑着摇头:“不送,我看着你走。我这个人,喜接不喜送。” 那也随便他,肖芥子朝他摆摆手,轻快地一溜小跑,那根蛛丝在渐明的光晖里微漾。 陈琮一直目送。 他看到,肖芥子走出去一段之后,蓦地又转过身,向着他飞跑过来。 陈琮先是愕然,很快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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