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完了,福婆直言正色:“这块水晶,分了外部内部,外为阳,内为阴。外头是咱们这双肉眼能看得到的世界,就叫阳间,里头看不到,叫阴间。” 陈琮心头一凛。 虽然这叫法是取“阴阳内外”之意,但中国人嘛,听到“阴间”二字,鲜有不打个寒战的。 “你可能也听说了,‘人石会’的接引叫牛头马面,审核叫判官,没错,取的就是导引、入阴间的这个意思。” 说到这,福婆微微欠起身子,伸手在陈琮眉心微微一摁:“想进到里头,首先,你这只眼睛,得长出来。” 陈琮苦笑,越说越玄了,二郎神才在这儿长眼睛呢,他这没长过眼睛,只长过痘痘。 福婆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这是眉心,又叫印堂,中医认为,人体有三宝,精、气、神。印堂就是三宝聚集的地方。那些神话剧里,常有人眉心开了只天眼,功效堪比X光线,天眼面前,妖魔鬼怪无所遁形。这话吧,对也不对。我们认为,这只眼,是拿来看自己的。” *** 不管承不承认,这世上所有人,其实从来都没有亲眼看过自己。 他们或者从照片、视频上看到,或者从镜子里看到,但这些角度,要么是别人的,要么是相反(镜像)的,从来不是自己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眼球的设置,就是往外长、向外看,用于“外视”、看一切表象。看山是山,看山难攀,看水是水,看水难涉,看人是人,肉骨堆成,看小小一块石头,当然也是难入的。 可是,如果人还长了一只眼,用于“内观”呢? 福婆示意他细看那块油胆水晶:“老话说,人活一口气,人死了,叫没气了。这气,无非就是气息、生命力,你可以理解为能量。人死了,肉骨还在,但你不会把肉骨当人,因为能量消失了。人疯了,肉骨也还在,但只残存了一丁点能量,支撑他还能吃喝拉撒,你会认为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陈琮没吭声。 他又想起他爸陈孝,每次去探视,他爸都是龙虾的姿态,眉头往往紧锁,应该在焦虑着龙虾的焦虑。小时候,他拒绝喊爸爸,因为觉得丢人;长大了,懂事了,会间或叫一声,但心里还是困惑的。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科技真的足够先进,把他爸的意识植入电脑,一打开电脑,他爸就会跟他聊天、和他吵架,对比精神病院的那个,可能他会跟电脑更亲吧。 福婆说:“和人一样,石头也是一个能量体,如果不局限于肉眼看到的表相,用生长的年限来代表能量的大小,那石头还是这么小的一块吗?还那么难进吗?” 陈琮恍然,一颗心砰砰乱跳。 明白了,那石头可就太大了,不说高达45亿岁的钻石,单以水晶论,上亿年的生长周期,那得是多大的能量场?人才能活多久,人那点能量场,到了水晶面前,只是上头的一粒微尘吧? 难怪佛家说,芥子和须弥山可以互相容纳。芥子至微至小,须弥至高至大,须弥可藏芥子,芥子可纳须弥。 福婆知道他听明白了,搁下手中的水晶。 “就如同人身上连着祖辈的血脉,宝玉石也从来不是独立的,它们或连着矿脉,或连着山体。有一本书叫《山海经》,据说是上古地理名著,但好多人认为是杜撰的,因为里头记录的那些山海,用现在的地理去看,常常对不上。其实对不上是正常的,几千年下来,各种地质变化太大了,但你要想对上也不难,去石头里找,都在石头里,从山系找山,从海系找海,说不定找出来的山海图,比成书的那本,还要更古老。”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不满足于‘小补’,即便有风险,也要‘怀胎’、‘大补’了吧?” 陈琮喉头发干,他舔了舔嘴唇:“这个怀胎,怀的其实是……” “没错,是自己。” 它是石,你是人,想更深一步地去“大补”,通道就没那么容易建立了。花园里的花,你可以凑近闻闻香味,博一个身心舒畅,但要进园大把大把地采摘,就得按人家的规矩来了。 “怀胎”类似一种契约,在你的各种努力下,它终于敞开一条通道——对于它来说,可能是产道——让你进入它的世界了,但是…… 福婆说:“这一点,我们也始终想不通,宝玉石好像不接纳人。从古至今,怀胎生出的,从来没有人的记录。” 陈琮没听明白:“没有人的记录是指……” “鸟兽虫鱼,什么形象都有,就是没有人。最初我们认为,这可能暗示了不管是谁,人性中都难免存在兽性,但虎狼有兽性好理解,蜻蜓蝴蝶之类的,代表什么呢?” 陈琮突然反应过来:“那我在梦里看到蛇……” 福婆缓缓点头:“没错,是姜红烛。我之前提到过,‘大补’是高收益,也会有高风险,风险就在这里,你要面对躲在暗处的掠食者。很难想象吧,按理说,一石一世界,大家各安其所就行了。但就是有一部分人,可以穿透壁垒。她没法用你的石头进补,但可以拿你进补。” “姜红烛怕是这几百年间,我们所知道的最凶悍的掠食者了。我们也是从你口中,第一次知道她的怀胎是蛇、她养的石头是油胆水晶,因为在这之前,被她捕食过的,要么脑死亡,要么疯癫,没有人有机会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25章 福婆第一次见到姜红烛, 是在1983年,第45届人石会。 那时候,由于年代的特殊性, 非公机构, 根本没资格开这种百人以上的大会, 就算开, 也没饭店承接这业务,当时进饭店吃饭, 还得交粮票呢。 所以选在了山村、乡下, 以办婚礼的名义、敲锣打鼓办了一届,相当喜庆。 姜红烛当年还不到20岁, 和梁婵一样, 没号, 跟着父亲来的。 她一露面就引起了轰动, 人长得太漂亮了, 加上家境好,穿得洋派, 在乡下地方,自然更吸睛——不夸张地说, 她在场院里吃个饭,墙头和院外树上, 都会爬十好几个专来看她的人。 婚礼当晚,她去新房帮新人点大红蜡烛, 烛光亮起, 映着她如花笑靥, 一时间, 都没人顾得上看新娘子了, 有人感慨说:“这名字取得真好,姜红烛,红烛美人啊。” 后来,这名号就传开了,连没来参会的会员都知道:“人石会”出了个大美女,是个红烛美人。 福婆挺喜欢她的,小姑娘娇俏又伶俐,关键是悟性高,很多会员得前辈各种秘法指导、传授经验,都还入石无门,姜红烛只听父亲点拨两句,已经养上石头了。 而且听那意思,有怀胎的迹象。 福婆记得,自己当时还叮嘱了句:“‘坐月子’的时候,可得保护好了,需要协会派人,记得提前打招呼。” 协会对于这种怀胎的人,是有保护的:“新生儿”没能力自保,生下来如同旷野里的肉,天生招引那些暗处的掠食者。一般来说,掠食者盯准了猎物,会耐心等一段时间,肥一点再吃,但也有一些,就好牙口嫩的。 被派出去当“保镖”的人,都是老资历,这也是为什么协会“主要看资历,资格越老,说话越有分量”——三老年纪是大了,可能爬个楼都要喘半天,但这不妨碍在另一个世界和另一套准则中,他们依然站在高处。 掠食者是入室的强盗,遇到强悍的家主,照样会被反杀。 然而那之后不久,姜家就出事了。 事情跟“人石会”没什么关系,纯属自己作孽。 姜父生意做得不错,腰包鼓,就难免有些霸横,他看中了一条街上的黄金门面,想盘下来开店,谈了几次都没成。 打听了才知道,有人也看中了,暗地里跟他抢。 姜父很不高兴,走了野路子,纠集了一伙人上门敲打对家,没想到对方早有防备,敲打变成了双方群殴,殴起来又越了界,死了七八个。 姜父作为主犯,直接判了死刑、枪毙。 紧接着,姜红烛也遭了殃。 她长得太漂亮,追求者太多,难免会今天跟这个牵手,明天跟那个看电影,可能换男友勤了些,时间一长,邻里本来就有不少闲言碎语,父亲出事之后,大概是仇家气不过,迁怒到她身上,举报她“乱搞男女关系,参加违禁舞会”。 这些事放到现在,可能不算什么,但那是83年,社会风气很保守,又正赶上严打,别说“乱搞男女关系了”,晚上两个青年男女走在一起,都会被警察问话,曾有人因为偷看女厕,直接被判了死刑。 姜红烛被定为“流氓罪”,判了四年,入狱前,被拉去参加公判大会、游街示众,用于提醒民众切莫违法越界。 福婆第二次见到姜红烛,是1988年,她出狱后。 “人石会”的成员正式入会时,无需缴纳会费,但需要交一块宝玉石,用于代表自己,很少有人会在这上敷衍,都卯足力气,要交一块最奇最妙的,以彰显自己品味独特、出手不凡。 姜父交的,是一块缠丝玛瑙,带石壳的横截剖面。 那块缠丝玛瑙特别美,集血红、橙红、暖黄等色带于一体,而且色带分层盘绕,勾勒出的形象,颇似半只蝴蝶残翅。 姜父作为“社会危害极大”的不法分子,被开除出会,石头也遭嫌弃,原路奉还。 福婆那趟去,就是去还石头的:之前还不了,姜家就父女两口,伏法的伏法,坐牢的坐牢,没处还。 到的时候是中午,姜红烛还没起床,福婆敲了半天门,她才打着呵欠、懒洋洋应门,把福婆迎进屋。 猛一照面,福婆都没认出她来。 姜红烛身上,再不见半点娇俏伶俐的影子了。 她烫着大波浪卷,穿袒胸露背的粉色丝缎吊带,脸上未卸的浓妆一夜发酵,晕染进皮肤的细纹里。 见福婆不动,姜红烛说了句:“坐啊。” 边说边在满是空啤酒罐、烟头及走味剩菜的桌边落座,顺手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透过烟气,福婆看到她身后不远处的卧房。 卧房门上,挂着那年代很流行的、用曲别针和挂历纸卷出的彩色门帘,门帘隐动,里头有个男人打着呵欠下床,福婆先还奇怪这人怎么这么矮,后来反应过来,那是个侏儒。 福婆把那块缠丝玛瑙放到桌上,又问姜红烛有没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协会帮忙。 姜红烛眼皮半掀,猛吸一口烟,冲着福婆吐了个特漂亮的烟圈,然后说了句—— “到这当菩萨来了?去你M的。” …… 那之后,福婆还听到过两次姜红烛的消息。 一次是,据说她喜欢上了唱戏,还像模像样上台扮过,可惜没唱长,因为她唱到一半,会突然叉腰大骂观众,骂得兴起,哈哈大笑,观众起先被骂懵,反应过来之后,跳起来跟她对骂,台上台下互扔东西,闹到不可开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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